藍胡子和他的七位妻子
第一章
關於那位有名人物——藍胡子向來流傳著種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其中最離奇的莫過於將這位紳士說成是太陽的化身了。大概在四十年前,曾有人專門為了研究此事在某校研讀比較神話學,得出了藍胡子的七個妻子都是曙光,他的兩個內弟分別是晨曦和暮光,和被忒修斯搶去的海倫放走的迪奧斯居爾一樣這樣的結論。在此應該給那些迷信這種說法的人們提個醒:1817年,阿讓
法國西南部城市,洛特-加龍省首府。圖書館裏一位博學多聞的管理員讓·巴蒂斯特·佩雷斯,曾用一種似是而非的方式證明,根本就沒有拿破侖這個人,那個所謂的偉大統帥的傳奇隻不過是一個關於太陽的神話而已。盡管他的故事編造得非常巧妙、獨出機杼,但是藍胡子和拿破侖畢竟確有其人,這一點的確毋庸多言。
另一個並不確鑿的假設說,有人認為藍胡子就是1440年10月26日在南特橋上被絞死的雷斯元帥。其實用不著向薩洛蒙·雷那克先生求證元帥是否犯了死罪,他的財富是否遭到貪婪的親王的覬覦,從而導致他殞身亡命。單憑藍胡子和元帥二人毫無相似之處一點,就足以把它們分清,不至於張冠李戴。
約在1660年,查爾斯·貝洛特成功地寫就了這位以娶過七個妻子而聞名的莊園主的第一部傳記,將他塑造成一個十足的惡棍和有史以來最慘絕人寰的暴徒。姑且不論作者的誠意有幾,但是書中信息的可信度就值得推敲。可能是作者對主人公抱有成見,何況他也不是第一個樂於渲染自己作品的殘酷性的曆史學家或詩人。如果說塔西特筆下的泰特斯似乎比真實泰特斯稍有美化,那麼在蒂貝爾這個人物上,塔西特卻是毫不留情地抹黑。傳說中的麥克白本來就是一個被歪曲的人物,又被莎士比亞增加了罪名。其實,真實的麥克白是一位公正賢明的君主,根本沒有背叛和謀殺老國王鄧肯。鄧肯年輕時曾在一次大戰中被打敗,翌日人們在一個叫做“槍炮商店”的地方發現了他的屍體。鄧肯國王曾殺死麥克白之妻格魯克諾的幾個親眷。麥克白鼓勵商業發展,讓蘇格蘭繁榮蓬勃,被稱為是中產階級的守護者和市民的真正君王。貴族們對於他戰勝鄧肯和保護手工業者始終耿耿於懷。不但把他殺死了,甚至還侮辱他的名聲。在他死後,他的敵人們編造的虛假資料成了可以了解他生平的唯一史料。莎士比亞的文學天賦又迫使人們接受這些彌天大謊。長期以來,我一直懷疑藍胡子也遭遇了相同的厄運。我所找到的有關藍胡子一生全部經曆的、早已為世人所知的材料,遠遠不能滿足我的初衷。再三思量,我發現材料中有不少模棱兩可之處,人們愈是要我相信這個人的凶殘,我就愈加懷疑。
我的預感並沒讓我失望。不久,確鑿的證據證明了我出於人性的直覺而做出的判斷是正確的。在聖·德斯·博伊斯的一個石匠家,我發現了幾份與藍胡子有關的資料,其中有他的辯詞和一份控告殺人凶手的匿名訴狀,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份訴狀中道擱淺了。這些文件讓我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藍胡子是一個善良而不幸的人,在他死後,卑鄙的謠言玷汙了他清白的聲譽。從那以後,我就把還原他故事的真相當成了一項使命,但並不幻想這樣的事情會有什麼結果。我知道這種為藍胡子正名的努力,是注定要歸於沉默和遭人遺忘的。謊言具有迷人的魅力,而平淡無奇、實實在在的真理,又能如何抵擋謊言呢?
第二章
大約在1650年,貢比涅和皮埃爾豐兩地之間有一塊土地,在那裏有一位名叫貝爾納·德·蒙特拉古的富紳。他的祖先曾在王國中身居要職,但他卻遠離廟堂,不願謀個一官半職,默默無聞地過著清靜的田園生活。在他的吉萊特城堡裏收藏著大量價值不菲的家具、金銀餐具和綾羅綢緞。蒙特拉古先生平素十分慷慨大方,他把這些名貴的物品收在儲藏室裏,倒不是怕把它們用壞了,而是那個時候,在他的國家,莊園主欣然地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他們和下人同桌用餐,星期天和農村姑娘一起跳舞。當然在某些特殊時候,他們也舉行與日常生活大相徑庭的盛大慶祝會,所以儲備許多精美的家具和掛毯還是十分必要的,蒙特拉古先生也是如此。
蒙特拉古先生的城堡是在哥特王朝時期建造的,風格粗獷。外觀相當粗糙、晦暗,甚至還保留了路易時代王國內亂時塔樓遭到破壞後剩下的斷壁頹垣。城堡裏麵則漂亮得多,房間全部是按意大利風格裝飾的,一樓寬闊的長廊上裝飾著浮雕、繪畫和鍍金藝術品。長廊盡頭有一個被稱為“小房間”的屋子——查爾斯·貝洛特就這樣叫它。當時的人們也把它叫做受難公主陳列室,因為佛羅倫薩的一位畫家在屋裏牆壁上畫滿了神話中薄命女人的悲劇故事:太陽神的女兒狄爾賽被安狄普的兒子們綁在公牛角上;尼奧貝在西比爾山上為被神箭穿透的孩子們哭泣;萊法爾的標槍擲向普洛克麗絲的胸膛。這些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連房間裏鋪著的斑岩石板似乎都染著這些可憐女人的殷紅鮮血。房間的一扇門正對河水早已幹涸的護城河。
離城堡稍遠的地方有一棟豪華建築——一排馬廄,馬廄裏麵還放下可供六十匹馬用的馱轎,還能停放十二輛鍍金四輪大馬車。不過吉萊特的魅力所在,卻是那些城堡周圍的水渠和樹林,人們可以在那裏暢享垂釣和田獵的樂趣。
當地的許多居民隻知道蒙特拉古叫藍胡子,這是他在老百姓間唯一的稱呼。他的胡子是藍色的,那是因為它太黑,黑得過度就顯得發藍。你不要把蒙特拉古先生想象成雅典的蒂芬,那個家夥有三層藍胡子,從靛藍色的胡子裏露出獰笑。不過把吉萊特城堡的莊園主同剛剛刮過臉,下巴上泛著藍色光澤的喜劇演員或牧師們相提並論還是比較靠譜的。蒙特拉古先生不像他在亨利二世宮廷裏供職的祖父那樣蓄著尖尖的山羊胡子,也不像陣亡在馬裏尼安戰役中的曾祖父那樣留著大如蒲扇的胡子,更不像蒂雷納克先生那樣隻有一點小髭須。雖然他的臉頰泛藍,但無論如何,這位善良的莊園主絲毫沒有因此而顯得難看,或讓人害怕,反而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即使流露出粗野的神氣,也不至於惹女人們討厭。蒙特拉古先生一表人才,身材魁偉,身體結實有力,麵膛紅潤,雖然看上去有些土氣,有著比沙龍裏的香味濃得多的森林氣,但憑借他的長相和殷實的財富,他本該備受太太小姐們的青睞,但事實卻不盡如人意。不受女士喜歡倒不是因為他的胡子,而是他生性膽怯,在貴族女士麵前,總是戰戰兢兢,魂不守舍。蒙特拉古先生對她們的畏懼和喜愛各占一半,這正是他一向情路不順的根源。與某位女士初次見麵,無論對她多麼動心,他始終都保持著那種令人難堪的緘默,寧死都不會同她說一句話,隻有那雙怯怯地轉動著的雙眼流露出真實的情感。這種膽怯給蒙特拉古先生帶來了諸多不幸,既妨礙了他和謙恭持重的女人們的正當交往,又使他無法躲避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們的誘惑,這是他一生的不幸。
蒙特拉古幼年就成了孤兒,加之難以克服的靦腆和恐懼,他與許多唾手可得且門當戶對的姻緣失之交臂,後來他娶了剛到本地定居不久的科萊特·帕薩茹小姐——她走村串鎮靠耍熊掙錢糊口。蒙特拉古先生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的妻子。說實話,科萊特也有些討人喜歡的地方:身體結實,胸脯豐滿,皮膚雖然飽受日曬,卻還相當水嫩嬌豔。新婚燕爾,科萊特小姐對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一位貴夫人感到無比驚訝和喜悅。出身何等高貴,身材何等健壯的丈夫在她麵前卻像唯命是從的奴仆和心醉神迷的情人。科萊特小姐的心腸並不算壞,她被丈夫的好意感動了,但是沒過幾個月,她就對這種不能自由自在四處流浪的生活感到厭倦。雖置身於財富之中,饜足於關切和愛情,但這些都不及到地窖裏去找她流浪時的夥伴——熊給她帶來的樂趣大。她在熊的脖子上拴一條鏈子,鼻子掛著一個圓環,看著它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她擁抱它,一邊哭一邊親吻它的眼睛。蒙特拉古先生看到科萊特滿麵愁容,自己也憂從中來,這就更增添了她的悲哀。蒙特拉古先生對可憐的妻子過於禮貌和體貼,反倒招來她的厭惡。一天早晨,蒙特拉古先生醒來後發現科萊特不在身邊,他找遍整個城堡卻沒發現蛛絲馬跡。後來,他發現受難公主陳列室的門開著,才明白科萊特和她的熊就是從那兒跑出去,追求外麵的世界的。此情此景藍胡子悲痛欲絕,雖然發了無數封信件到處找,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則有關科萊特·帕薩茹的消息。
當蒙特拉古先生還在為科萊特傷心哭泣的時候,貢比涅刑事長官的女兒珍妮·德·拉克洛施,在吉萊特城堡的一次舞會上偶然地和他跳了一次舞,讓他怦然心動。蒙特拉古先生向她求婚,並且立刻如願以償。珍妮喜歡喝酒,喝起來不要命。她的嗜好愈演愈烈,不到幾個月時間,她就變得像一個裝酒的皮袋,上麵還長著一張又圓又紅的臉。最糟糕的是,這隻發狂的皮酒袋沒完沒了地在房間裏和樓梯上發狂、打滾、大哭、尖叫、咒罵、打嗝、罵髒話,吐得到處都是。惡心和害怕把蒙特拉古先生弄得暈頭轉向,但是他馬上恢複了勇氣,以無比的堅定和耐心,想方設法幫助妻子擺脫這令人討厭的惡習。祈求、規勸、哀懇、威脅,能用的辦法蒙特拉古先生都用了,珍妮依舊是老樣子。他不準珍妮喝地窖裏的酒,珍妮就到外麵去淘弄,結果醉得更過分,一塌糊塗。
為了將珍妮從嗜酒的惡習裏解救出來,蒙特拉古先生把纈草油倒進她的酒瓶裏。珍妮以為蒙特拉古是往酒裏下毒,就向他猛撲過去,用菜刀對準他的肚子一下子砍進去三寸深。蒙特拉古預感自己要死了,卻不改他和善的秉性。“珍妮理應受到責備,”他說,“不過她更值得可憐。”有一天,蒙特拉古忘了關受難公主陳列室的門,像往常一樣喝得酩酊大醉、神誌不清的珍妮·德·拉克洛施走了進去。她看到牆上畫著臨死前痛苦掙紮的女人,以為她們都是活的,嚇得驚慌失措地往外跑,疾呼救命。珍妮聽見藍胡子在呼喊她,又看到他在後麵緊追不舍,就驚慌失措地一下跳進了池塘,溺水而亡。這事真令人匪夷所思,但確實如此。她心地太仁慈的丈夫,一直受著她惡劣的精神狀況的折磨。
六個星期之後,蒙特拉古先生悄無聲息地娶了佃農特雷涅爾之女吉戈尼。吉戈尼平常穿木鞋,身上一股洋蔥味,除了一隻眼斜和一條腿瘸外,她長得也還不錯。吉戈尼剛嫁過去,一種瘋狂的野心便攫住了這位牧鵝女郎。她隻顧做著榮華夢,總覺得自己的繡花裙子不夠闊氣,珍珠項鏈不夠漂亮,寶石不夠大,四輪馬車不夠金光閃閃,而且池塘、樹林和土地也遠遠不夠。向來毫無野心的藍胡子一想到妻子的高傲自大就惴惴不安。
藍胡子天性單純,不知不覺中,他不知道到底是妻子好高騖遠,還是自己太過平庸,他對自己和他妻子的願望截然相反的性情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遺憾。他時而勸解妻子知足常樂,時而鼓動自己鋌而走險。他雖然向來謹慎,但是現在夫婦之愛戰勝了他的理智。吉戈尼一心想在上流社會出風頭,能夠進入宮廷,成為國王的情婦。可惜未能如願,煩惱相逼,她很快就日漸消瘦,還染上了黃疸病,最後香消玉殞。藍胡子滿懷悲痛為吉戈尼建造了一座壯觀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