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有人便堂而皇之地提出了“先治坡,後治窩”的革命高見。實在是虧心呀,我在平穀縣勞動和蹲點期間,身為下放幹部,也不得不向社員們宣傳此種革命高見,盡管我自己很想有個能放得下一張書桌的窩。當時,大約是十一二年前,京郊在使勁宣傳王國福同誌的“長工屋”,組織大家去參觀。我有幸被組織去接受再教育,得知王國福是一位農村基層幹部,他生前全家人始終住在一間低矮陰濕的“長工屋”裏,隻為革命種田,不為自家蓋房。王國福當然是好樣兒的。可是那種大張旗鼓的宣傳,所造成的聲勢及後果,卻是個形而上學的悲劇。你嫌房子擠嗎?三世同堂不舒服嗎?你要申請蓋房嗎?你家裏還想擺一張書桌嗎?那好,幹部隻消一句話就能解決問題:請你學習王國福!
如果這樣便能把衣食住行之中的“住”字勾銷,那可真變成靈丹妙藥啦!應授予特級發明獎。但是,今年不蓋房,明年不蓋房,二三十年不蓋房或少蓋房,自然就積累出了個“住房難”。當今領導要扭轉此種比例失調,也須有很大的魄力和恒心吧。
平心而論,王國福的長工屋曾經感動過我;今天,深圳的新式農舍小洋樓也感動了我!不知道這兩種感情(說確切些是豪情)在同一個腦袋裏是怎樣融合起來的?檢討一下思想根源,我是個“解放戰爭扛過槍,抗美援朝跨過江”的人,親眼見到許多戰友流血犧牲……我敢斷言,這些戰友,一定樂於見到農民們住進小洋樓!
感謝編輯部同誌們的熱情邀請,今年又來廣州,而且到深圳參觀,實在興奮。早就聽過不少有關經濟特區的傳聞。今天親眼看見了這些拔地而起的高層樓群,到處都在加緊施工的繁榮景象,新辟馬路上川流不息的各式汽車和它們揚起的黃土尾巴,以及中外合資工廠、超級市場、著名酒家、賓館別墅、展覽館、畫廊、鄉村俱樂會、水庫度假村……雖屬走馬觀花,心裏卻凝成了兩個字:亮點。是呀,這兒是我們經濟起飛的一個亮點!我毫不懷疑導遊者的預言:深圳,將在短期內建成一座最現代化的城市。
我對同車的粵籍女作家小何說:“假如我會廣東話,又像熟悉北京那樣熟知廣州,就申請到深圳來住10年。”
“為什麼?”
“為了寫一部長篇小說,50萬字,或者150萬字,從這生機勃勃、塵土飛揚的建設寫起,一直寫到她超過廣州、上海和香港!”
“能超過嗎?”
“當然!後來者居上。”
“10年就能超過?”
“那就住20年嘛,或者更久些,你也不一定再搬回羊城了呀!”
旅伴們笑著。我悄悄觀察,小何真有點兒動心了哩。是呀,大文豪曹雪芹隻能描繪封建社會瀕臨崩潰的榮寧二府;尊敬的茅公,他在蜚聲中外的傳世之作《子夜》裏也無法預言今日深圳。“小何,樹個雄心,寫深圳起飛還要靠咱們這些晚輩後生呀!”
聽說,有些早年跑到香港去謀生的人,如今又自動遷回深圳來了。為什麼?因為香港社會不安定,生命財產無保障,加之棲身棚戶區,遠不如這邊的農舍小洋樓好啊!
我突然想起了“安居樂業”這四個字。謝璞也有同感,他說,來穗近一月,沒看見吵架、打架的,也沒聽說誰被扒了錢包。是啊,樂業、安居不可分,妄分先後近愚庸!別忘了小洋樓的辯證法喲。
1982.12於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