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小洋樓斷想(1 / 2)

一定是因為我對住房的事兒特別敏感吧,所以……浮想聯翩。

一戶五口之家的農民,住一幢廣東人稱之為“別墅式樓宇”的房子,麵積約200平方米,造價3萬多元,在深圳特區的附城漁民村大隊已經普及了(占總住戶的90%以上)。我們在深圳市管轄的蛇口區、沙頭角鎮等別的農村,也見到了許多這樣的農舍,據導遊的同誌說,大多是這兩年新建的。

不是火柴盒式的小樓;而是多層次、多陽台、多回廊、多麵采光、玲瓏剔透的小洋樓。不是紅磚清水牆;而是水刷石牆麵,乃至五彩瓷麵磚貼敷的外牆。不是四棱見方的門窗和廊台;而是方、菱、圓、橢圓、寶瓶、盾牌、月洞等美術線條組成的圖案。不是紙糊的窗戶;而是鋼架密封窗、大塊鋼化玻璃、軋花玻璃、彩色窗紗和尼龍布窗簾兒。不是土坯或棗針圍牆;而是水泥花欄院牆和油漆的鐵柵門……這種房屋,在“十裏洋場”的上海灘,被稱為“花園洋房”;在八百年古都的北京城,從前沒見過,現今的“部長樓”也比不上,隻有城東的使館區才新建了百十幢吧。然而,在這裏它是農舍!是漁民、農民們個人所有的,獨門獨院、獨家獨戶居住的農舍!親愛的朋友,這不是吹牛,而是我親眼所見的現實。

這些農民、漁民,是靠走私發了橫財嗎?不是。全靠勞動致富。我在深圳新園招待所巧遇梁信同誌,他剛到大山溝裏去作過詳細調查,說那些山民一不過境,二不出海,全憑雙手勞動,在專業承包的形式下,種植糧菜水果,養殖豬牛雞鵝,“萬元戶”比比皆是。我也詢問了附城漁民村大隊的收入情況,1981年人均分配為2530元。建一幢小洋樓,社員戶交現金1萬元,那兩萬餘元則由大隊統籌支付。可見,社員富,集體更富。

同行的謝璞同誌,在長沙雖然有“三室一廳”的單元住房,對農民的小洋樓也驚羨不已。我說:“你這個省文聯副主席,住房可不如社員呀!”他笑了:“豈隻住房不如……”於是,他又追問我家的房子了。真是“哪把壺不開單提那把壺”呀!說來慚愧。我這四口之家,一間14平方米的無瓦泥頂平房,外加小廚房一個,自然隻能彼此埋怨幾句了。其實就是發發牢騷吧。大女兒23,她的床頂上常漏雨,所以她的牢騷話兒便是:“咱這房,大雨大漏,小雨小漏,外邊晴天,屋裏還漏!”二女兒21,當工人,所以常常挖苦我,說:“作家,就是坐在家裏寫文章嘛。可你連個書桌也沒有!我們鉗工還有個鉗工案子哩!”妻子今年40多歲,她的牢騷又不相同:“咱們家呀,唉,老的不老,小的不小,擠在一屋,唉……”至於我這個一家之長嘛,覺悟比她們稍高一點兒,就公開向電影廠和雜誌編輯部的朋友們聲明:“有房就是娘。誰給我提供一間鬥室,隻要能放下一床一桌一凳,我就為誰寫字。”於是乎敝人便溜了,在北起黑龍江、南迄廣東的遼闊大地上,處處為家,五年多了,四個春節不回京,曰之“躲年”。

富有同情心的謝璞聽了,頗感不平,說:“作家隻要求一張書桌,這是最起碼的工作條件嘛……”

我還是樂觀的,告訴他一條親身經驗:“桌子的多少與文章的多少,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而是關係不大。”

牢騷發到此為止。順便申明一點,我並非買不起書桌,我買得起兩張,或者十張,隻因為這書桌既不能放在床上,也不能放在床下,所以還是暫時把錢存入銀行好。今後一定要買的!買個“一頭沉”,不,買個“兩頭沉”的大寫字台,還要買幾個書架……

我曾在京郊平穀縣下放勞動鍛煉和長期蹲點,一氣兒整十年,上上下下熟透了。平穀的農民,在京郊15個區縣裏是最講究蓋房的,沒過門的新媳婦兒除了“相親”之外,還要“相家”,其實就是看房,男方如不事先蓋好一至三間新瓦房,那媳婦兒雙淚一流便要退定(金)的。平穀縣的姑奶奶(15歲以上大小姑娘的統稱)有句口頭禪:一嫁軍,二嫁幹,就是不嫁莊稼漢。然而,莊稼漢也有一張王牌--蓋個“四破五”的新瓦房。何謂“四破五”?四梁八柱的四間瓦房“破”(隔)成五小間。北京人論房子,不講平方米,而是論間數,一間,大約14平方米。誰家的兒郎擁有“四破五”,那競選能力就很強了,姑奶奶們準能愛上他,甚至由他挑。因此,作父母的莊稼人,為了給兒子娶個媳婦兒,誰也逃不脫蓋房的勞累和責任,通常情形是“緊三年,備三年,欠三年”,才能完成一棟“四破五”。這緊,自然是全家緊縮吃穿;備,是準備磚瓦木料、沙石白灰,以及請客送禮,求幹部批給“宅基地”;欠嘛,則是還債,錢債、糧債、蓋房幫工的勞務債(社員戶蓋房是互相幫工、換工,不支工錢,卻要管飯,吃肉喝酒,所以新房的煙囪冒煙之後,主人是要逐年還債的)。有些“多子多福”的父母,竟然要從大胖兒子呱呱落地的當年就開始“緊、備、欠”了,如果有三四位“犬子”,哈哈,作父母的隻能鞠躬盡瘁,至死方休。可見,衣、食、住、行,這個“住”字也頗惱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