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老板娘,是南方人的一種尊稱。用北方話來說,就是內掌櫃的。譚老板娘,隻有二十八歲,不僅精明強幹,且是長沙城裏豪紳望族的小姐,在政界、軍界交際甚廣。別的不說,前任湖南省主席薛嶽,就是她府上的常客。她的學名譚汝英。是董掌櫃的用重金厚禮聘得來的“抗戰夫人”。她可以為乃夫獨當兩麵:一是勾結本省地方勢力,保全長沙的店鋪和耒陽的花園飯店,不受曾國藩的徒子徒孫們騷擾;二是管轄眾多的女招待,據說女人整治女人的辦法最狠毒。

她長得並不難看,甚至可以說妖豔有餘。初次見麵,男人們大都喜歡她,往往誤認為是一個鍍金鏤彩的花瓶;交往的次數越多,越會覺得她可怕,象豔麗的罌粟花,美人蛇。她可以在一秒鍾之內由笑臉變成母夜叉,也有轉瞬之間破啼為笑的本領。她在下人麵前講話,開口閉口“我譚老板娘”如何如何,重音總是放在娘家姓的這個譚字上,自然是很有道理的。熟悉湖南情況的人,都知道這個譚字的分量--不僅在長沙,就是全省,譬如耒陽縣吧,譚家也是大姓望族。因此,大家並不稱她董太太、董夫人、董老板娘子;連董掌櫃的本人也尊稱她為譚老板娘子,好象他自己倒是個入贅譚家的倒插門女婿。

傍晚,那個發痧溺水的女學生蘇醒了,一時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躺在床上的?床,她好多天沒有睡過床了……隻覺得脊背灼痛,渾身的骨節都酸軟無力,象是散了架子似的動彈不得。有人給她送來兩碗稀粥,倒是喝了個精光。待譚老板娘親自走進這個單間小屋裏來,打算問清她的姓名和身世時,女學生又昏昏地睡死過去了,拍都拍不醒,隻好作罷。

三天之後,有一位扶輪中學的地理教員,名叫周立言的年輕人,進城打聽長沙、衡陽間的戰局動態,跑了一天也不得要領,便在晚飯後走進了花園飯店附設的露天茶園。他要了一杯平價的薰青原茶,解解暑,歇歇腿,靠在竹躺椅上再聽聽臨座茶客們聊大天兒。這種茶餘飯後的小範圍閑談,必定會涉及人人關心的前方戰事。一旦談開了頭,誰都樂於補充若幹新聞,櫃台邊貼著的小紅紙條“莫談國事”是根本禁止不住的。而且,這些茶館消息,比國民黨《中央日報》發布的戰況要準確得多。

“唉!長沙完了,株洲也丟了……”

“當真?”

“你沒看報?”

“報上沒講呀!”

“老弟,恐怕你還沒有學會看報。看官辦的報紙,一定要用反讀法。”

“哦,願意聆教!”

“就說這戰況新聞吧,他說‘我軍湘北大捷,主動轉移’,那就是長沙、株洲已經淪陷了。他說‘將星雲集衡陽’,那就是日寇繼續向南進犯,衡陽危急,快要失守啦……唉!”

“這樣的報紙,誰還肯花錢買來看?”

“要看!反著看,準得很。”

“老兄,照你說,咱這耒陽城……?”

“噓--!喝茶,喝茶。湖南的茶葉全國出名嗬!”

原來是兩名腰挎“盒子炮”的憲兵走進了露天茶園。他們專門在戲院、酒店、旅館等地轉悠,名日“彈壓”,實際上經常敲詐勒索。所以茶客們見了憲兵,那“莫談國事”的禁條也就變成了嘴巴上的封條。

鄰座的閑談暫告一段落,周立言隻好耐著性子品茶。等幾分鍾,憲兵走了,他們還會接茬兒再談的。

目前住在耒陽城裏的各界人士,最關心的莫過於單位被“遣散”,以及下一步再往何地逃難了。周立言進城打聽戰況,也是想及早決定自身的進退去留。他今年二十五歲,師範專科學校畢業不久,就受聘於扶輪中學擔任地理課教員,已經三年多了。但他自從考入師專那天起,就不願意當一名教書匠。也是沒辦法呀,誰叫我家裏窮哩,隻有這公立師專是免費讀書的。畢業時,又幸虧一位叫徐斌的高班同學介紹,才避免了“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然而,窮教員嗬,薪水比小公務員還低,顧了吃顧不了穿,將來如果再結婚養家可怎麼過?想著想著,他呷了一口茶,更覺得不是滋味兒。唉,剛才在縣城裏吃的這頓晚飯,就隻要了一碗白飯,一盤最便宜的辣椒素炒蘿卜條,比鹹菜還鹹,卻不敢再要一碗豆腐湯。天兒又熱,嗓子裏辣得快冒煙了,跑來喝茶,也隻敢要平價的。湖南是盛產茶葉的省份。他給學生講地理課的時候,總要動感情地講咱中國“地大物博”,挨著個兒講各省的特產,以喚起孩子們的愛國心。講到湖南省時,除了講鎢礦銻礦、魚米之鄉、湘蓮湘繡、“湖廣熟,天下足”之外,還特別講了本省出產的名貴茶葉,什麼君山銀針啦,古丈毛尖啦,碧螺春啦……而他今晚喝的這種薰青原茶,卻是大葉子粗茶,大路貨,不配寫進教科書的。而且這種原茶,是茶農自家用鬆煙薰烤的,根本沒有經過選、揉、焙、炒,那煙薰火燎的鬆油子味道刺舌頭,茶葉梗子紮嘴唇。“呸,呸!”他不停的往地下啐吐一根根葉梗和草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