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湘南的夏天,氣候異常燥熱。大概由於五嶺山脈遮斷了東南方向吹來的海風,每天下午三點鍾以前,氣溫高達四十攝氏度左右。野草都曬蔫了,柳樹葉子打了卷兒。空氣停滯不動,好象劃根火柴就能把它點燃。

古城耒陽,就在這灼人的暑氣中煎熬著。

有家可歸的人們,中午大都躲在堂屋的過道裏,祈望刮來一點穿堂風。遇上這種沒風的鬼日子,隻好打起赤膊,穿條短褲頭,躺在竹床上喘氣和淌汗。渾身淌汗。年月久了,那青綠色的竹床和涼席,也就被汗水漬成油光光的褐黃色。中醫和西醫都能證明,出汗也是人體散熱的一種機能。如若烈日當頭,曬狠了,連汗都出不來,又頭暈眼花,惡心嘔吐,那,八成是中暑了,湖南人叫做發痧。最簡便的治療方法,就是刮痧:用一枚大銅錢蘸著茶油,在脊背上來回刮;或者將中指和食指彎曲著,蘸了涼水,在病人的額頭、脖頸、胳臂彎裏,“波、波”有聲地使勁揪。直到脊背上刮出一條條尺把長的淤血條子,或者額頭等部位揪出了許多半寸長的紫褐色血印子,那暑氣才算隨著髒血散了出去,症狀消失,人便得救了。

由於抗戰期間缺醫少藥,連萬金油、十滴水和八卦丹之類的防暑藥也是奢侈品,所以耒陽的成年人,不分男女,大都掌握了刮痧和扯痧的技術。而且他們自己的額頭和脖子上,也常帶扯過痧的血印子。

至於那些從外省逃到耒陽來,無家可歸的難民,在這酷暑如蒸的日子裏,發痧而死的幾乎天天都有。

耒陽縣城在三國時代是出過名的。因為懷才不遇的鳳雛先生在此屈居縣令,大將張飛還來檢查過他的政績。沒承想一千七百四十年之後,這小小古城又一次出了名--“長沙大火”燒毀了城區十之七八的建築物;國民黨的湖南省政府遷來此地,將耒陽作為抗戰時期的臨時省會。各種機關、團體、學校、商賈,大量的難民和半難民,陸續擁來。縣城的人口便由一萬陡增為十餘萬。

這天中午,赤日炎炎,在耒陽縣城的中心廣場,也就是古代的校場坪上,便有一位年輕的女難民發了痧。她先是感到惡心頭暈,兩腿發軟,繼而天轉地轉,手腳發涼……自知不妙,就勉強地拖著行李卷兒和一口沉重的小皮箱,掙紮著走到廣場一側的露天大戲台腳下,蹲在陰涼處。此時她唇幹舌燥,由於連日奔波,饑一頓渴半天的,虛火攻心,真想吃碗涼粉,或者喝一杯涼茶呀……可是她沒有錢。衣兜裏連幾毛小錢也沒有了。作為高等職業專科學校的女學生,直到今天為止,生活還沒有把她逼到討口的田地。還能堅持多久呢?如果今天仍然找不到徐先生……是不是現在就舍掉臉皮去向別人討一口茶喝呢?一杯涼茶能救命嗬……她四下裏掃視著。廣場上的瓦礫被烈日烤得冒了煙。連隻麻雀都不敢在此停棲,更不見個人影兒,哪裏去討茶!

麵前,不出百步,倒是有幾畝墨綠色的荷葉,覆蓋著一個橢圓形的大池塘。她想起來了,這一定是古老的蔡子湖,徐先生在信中多次說過的,相傳是蔡倫當年造紙用的漚麻坑,也是徐先生時常散步的地方。去,湖裏一定有水!

她再一次掃視廣場,依然空曠無人。沒有人可以過來幫助她;也不會有人偷行李。她手撐膝蓋,費力地站起來,頭重腳輕,搖晃著向蔡子湖走過去。在湖邊尋找一塊墊腳石,便迫不及待地蹲下,跪下,彎著腰,伸著雙手撥開浮萍去捧水喝。可是,眼前一黑,金星亂迸,她一頭栽進了水中……

“唉!又是一個,實在活不下去的。”

原來,廣場破舊的大戲台上,倒是居住著好幾戶難民。那女學生剛才沒發現戲台上麵躺著人。現在,蔡子湖邊“撲通”一響,有人投水,難民們倒是聽見了,還有幾個人看見了。不過,他們隻是抬起眼皮朝湖邊望望,同情地歎口氣;既不驚訝,也不過去搭救。本來嘛,好死不如賴活著,隻有實在沒了活路的人才會投湖自盡。他們住在這高高的大戲台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見一起跳湖自殺的。救也沒用,你今天把她撈起來,明天她還會跳進去。

“這是架(個)妹子,穿得蠻體麵的,莫不是發痧了喲!”

一個賣香煙的大嫂操著濃重的耒陽口音叫喊起來。

她為了躲避毒日頭,每天中午都把香煙攤搬到這有頂棚的大戲台上來,打盹歇晌。剛才幸虧她沒打瞌睡,聽見台下腳步聲,也看見了這個身穿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的女學生,踉踉蹌蹌拖著行李走過來,又掙紮著走向湖邊的樣子。她想,要投湖,做麼子還要費力把行李拖過來放好?哎呀,一定是這架妹子發痧了,一腦殼栽下去的!經她這麼一喊一叫,兩個年輕的難民忽然明白了,急忙跳下戲台,與這耒陽大嫂一同跑到湖邊,在沒膝的淺水處救起了那個女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