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老兄,我看這耒陽城住不得啦!敵機轟炸還可以到鄉下去躲一躲,要是衡陽一旦失守,往桂林、貴陽逃難的路可就斷啦……”

“老弟看透了這步棋,還是早走為妙。”

“你老兄呢?”

“唉,我拉家帶口的,比不得你們單身漢,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

“那也得早作準備。我看,日本兵是想打通粵漢線,這耒陽縣城無論如何也住不得啦。”

“老弟高見……”

鄰座的茶客又談了好一陣。但那位歲數大些的“老兄”把聲音壓得很低,聽不完全,好象是說,他手裏壓著一批貨,銷不脫,又搞不到車皮往桂林運,正在進退兩難之際。

富人也有富人的難處。周立言心裏暗想,這些商人,手裏有錢,不進貨吧法幣天天貶值,進了貨物,一旦滯銷又成了大累贅!這麼說,窮教員倒也一身輕呀。

“我看這花園飯店董掌櫃的,也是舍不得走,硬挺在這兒撞大運哩!”

“他是大戶,比我還難辦。我的貨物,有了車皮就能運;他這花園飯店怎麼搬家?再說,譚老板娘子是土著,在本鄉本土,黨政軍警憲,五毒俱全;要是離開了湖南,可就一點兒神通也沒有羅!”

“對對,還有她管轄著的這群女招待,搖錢樹,大概也沒法裝進籠子裏運走……”

他們的談話,對周立言是很大的刺激。因為扶輪中學的校長章樹人,在某種意義上講,有點象這董掌櫃的,也是個大戶。也不想搬遷。他有許多圖書、學生、教職員工,還有個校舍問題,遷校談何容易啊!而周立言則是極力主張早日遷校的。他今天進城打聽戰局,就是為了多掌握一些消息,回去說服章校長早下決心。

難道周立言就不能自己先走嗎?不能。雖然他早就膩味了教書生涯,但這扶輪中學卻是鐵路員工子弟學校,隻要決定搬遷,教職員總還有火車可坐。自己先走,沒有錢,隻能步行,就算逃到了桂林、貴陽,又怎麼謀生呢?

就在他越想越煩悶的當兒,茶園內側的房間裏傳出一陣陣女人的哭叫和打罵聲。

“你莫要掐(吃)我的飯噻!掐了我的飯,穿了我的衣,居了我的屋,你就是天仙龍女,也得克(去)鋪床疊被!”

這是一個長沙口音濃重的女人叫罵聲。嗓門兒尖,傳得遠,鄰座的茶客立刻判斷出來了,“聽聽,譚老板娘子又逼女招待接客了!”

“你放我走!我不是那種下賤女人……”

“要走就還錢,四百元!”

“沒這回事,你這是訛詐,是綁架!”

“我有四個證人,不信就試試看,把你捆到警察局,憲兵隊,師管區,縣黨部!任憑你選。要去哪裏就去哪裏。嘿嘿,打破你的狗腦殼,發回來還得歸我管!”

“你放手……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譚老板娘!你這下江佬要是沒聽說過,就到省黨部克問一問,嚇破你的膽!”

“你敢打人?你住手!你,你……”

露天茶園裏的客人們,表情各異。有的豎起耳朵聽,毫無表情;有的聽聽笑笑,滿不在乎地說一句:“婊子不接客,打怕了還得接!”有的唉聲歎氣,腦袋搖得象個貨郎鼓;也有拿茶杯出氣的,鐺啷一聲摔個粉碎,怒衝衝地走出茶園去了。

突然,那個房間的門被撞開,一個身穿白色瀏陽夏布短衣褂的女人拚命地跑出來,正是三天前中暑落水的那個女學生。她接連撞翻了兩張竹製小圓茶桌,喊著“救命”,撲到人多的地方,拽住一位穿著講究的中年女客人,就往她身後躲。茶客們紛紛離座,聚攏過來,將女學生團團圍住。他們實在是為了看熱鬧,客觀上卻築起了幾道人牆,使譚老板娘和追出來的打手一時無從靠近。

茶園裏亂了套。人聲嘈雜,南腔北調,說什麼的都有,卻什麼也聽不清。

這時,不知從哪裏站出來一名青年軍官,上尉階級,掏出手槍“啪!啪!”朝天放了兩響,當即鎮住了場麵。

多數茶客從他背後踩倒籬笆迅速逃散了。

“站住!不準跑!”

青年軍官又放了一槍。尚未逃散的茶客嚇得不敢動了。周立言也沒跑掉,這時才借著煤氣燈慘白的光亮,看見持槍的青年軍官踉踉蹌蹌地向那女學生走過去。又看清了那個女學生的模樣:夏布衣褂已被撕破多處,頭發也抓亂了,嘴角和胳臂上都有血跡。她瞪著一雙驚懼疑惑的眼睛,望著走到麵前來的持槍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