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天易娘帶著孩子們已在縣城住了兩個多月。這是她多年來難得清閑的一段時光。這個她曾經熟悉的院子,勾起她太多的回憶。關於外祖父家的故事,天易正是在這些時日聽母親講的。聽著那些遙遠的故事,天易顯得很乖,很癡迷,但突然有一次“噢”一聲躥出屋子,把大家嚇了一跳。

天易娘決定回家。她本來打算在老姐姐這裏過一個冬天,到春天麥苗返青再回去的,老姐姐也一再說這沒問題。但她在這裏住不下去了,夜裏老是睡不著覺。她掛念家裏那個空空的院落,回到家總能做些什麼,在這裏隻能紡紡線,這不行。這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再說快要過年了,讓天易大大一人在家他會感到孤單的,她不放心他。老姐姐一再挽留,說捎個信讓天易大大也來吧,跟我一起過年,人多了熱鬧。天易娘很堅決,說不行,我得回去。她說大姐你給我點糧食吧,我帶回去過年。大姐不好再挽留。但又提出來把燕兒留下,說讓她給我做個伴,夏天就送她上學。其實心裏想的是把燕兒過繼去收為養女。天易娘很快明白了老姐姐的心事,她很同情她,守寡一輩子,跟前沒個人怪可憐怪孤單的。燕兒跟了老姐姐不會有什麼罪受,有吃有穿有住,可以在城裏上學,日後也會有前程。老姐姐沒好意思明說。天易娘就說,幹脆就把燕兒給你吧,以後也有人伺候你。老姐姐大喜過望,說再好不過了,我就怕你不答應呢,是不是再給天易大大商量一下?天易娘說不用商量,又不是把孩子往火坑裏送。心裏在想,回去反正也是吃苦,在這裏好歹有飽飯吃。但她又在心裏反駁自己說,哪是為了吃飯呀,是為了給老姐姐做伴,是為了燕兒有個好前程,這麼勸自己,心裏就好受一點。如果光是為了吃飯把燕兒送人,她心理上就接受不了,連個孩子都養不活,算什麼呀。起先還怕燕兒不同意,誰知一說燕兒高興得很,連萍兒也吵著要留下。燕兒高興,確實主要為了能吃飽飯,而且姨媽的溫暖的被窩極有吸引力,燕兒在家幾乎是個被遺忘的孩子。萍兒想留下就看得稍遠一點,她這些天常跟姨媽出去玩,城裏孩子的穿戴和生活方式更讓她羨慕,城裏孩子不用學種田,不用割羊草,還能上學,這讓她十分動心。萍兒早就想上學了,而且已經偷偷學了不少字,但家裏沒有讓她上學的意思。從小背上就馱著天易,天易幾乎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除了看管天易,她還要做很多家務事,割草喂羊,做飯紡線,地裏忙得狠時,還要下地幹活。她已經成為娘的得力助手。萍兒的個子長得很矮,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裏常含著委屈和幽怨。她多麼希望能留在城裏,能去上學。可她知道鬧也是白鬧,她必須跟娘回去。娘說萍兒你別鬧,你回去還得幫娘做事,要聽話!娘說話時很嚴厲,萍兒眼裏噙著淚不吱聲了。萍兒隻知道把燕兒留下給姨媽做伴,並不知道是把燕兒送給姨媽。當然燕兒也不知道。天易娘暫時不想給孩子說得太明白,她想等燕兒大些和姨媽真正處出感情時再說。

天易娘牽著大青驢,讓天易坐上去,那上頭還馱了幾十斤麵,是老姐姐送的,萍兒隨著,娘兒幾個出城去。老姐姐牽著燕兒的手一直送到城外的大道上,依依告別。走出很遠了,天易娘回頭看,城牆綿延著橫在天際,顯得蒼涼而遙遠,安靜得無一點聲音,就有一種世事如煙的茫然。她想這座小城真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會把人消磨得昏昏欲睡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多少年下來,天易娘發現自己對那種小城生活已經完全陌生了,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記憶都成了虛幻的夢境樣的東西,距她的確是遙遠了。她發現自己已成了真正的農婦,對土地對牲口對曠野是那麼喜歡,即使是眼下冰凍三尺,麥苗兒還是頑強地挺出地麵昂揚著生機。大青驢不失時機地打了個很響的噴嚏,甩甩頭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它也知道要回家去了。

天易娘帶孩子們回到草兒窪是在一天的傍晚。打開門一股冷氣逼人,趕緊生了一堆火,讓萍兒和天易烤火,兩個孩子快凍成冰棍了。不大會兒屋裏就暖烘烘的。天易娘從一個小口袋裏捧出一捧花生,放在豆秸火裏,對萍兒說你們先燒著吃吧,我去給你們做飯,一人擀一碗雞蛋麵條,行不行?孩子們當然高興。萍兒尤覺奇怪,娘今天是怎麼啦,往常在家她是從來不做晚飯的。天易娘心情很愉快,也許是因為回到家的緣故。這趟從城裏歸來,她的想法確實有些變化,最大的想法是往後不能再讓孩子們餓肚子了。萍兒和天易都還小,都在長身體,不能讓他們虧了。幹活歸幹活,買地歸買地,飯還是要吃的。老姐姐臨別時囑咐,說千萬不能苛刻孩子,萍兒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幹活,得讓她上學了,不識字不行。對於讓萍兒上學的事,她還沒想好。但想想這些年,也真苦了這孩子。跟著大人吃苦受累不說,還沒得過好臉色,動不動就訓一頓,訓得淚珠子撲簌簌往下落,就是不敢回嘴。但她知道萍兒心裏憋著許多委屈,這孩子太精太容易受傷害,萍兒真該生在城裏的,做個小姐還差不多,可她偏偏生在鄉下。萍兒是她婚後第四年生的,在那之前曾生過一個兒子,一歲多時候病死了。萍兒生下來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她仿佛知道從一生下來就不受重視,也就不張揚不哭不鬧,就沉默著憂鬱著。萍兒個子不高,卻長了一個大腦袋一雙大眼睛,但一雙大眼睛很少含著笑意,卻時常像在走神,因為這個沒少挨罵,萍兒那時便猛一激靈,在嗬斥聲中做這做那,或者背起天易就走。她不回嘴,不分辯,用沉默表示著她的抵抗。天易娘覺察到了,但她顧不上理論這些。

晚上吃完麵條,都有些累了,便早早歇息。天易娘說,萍兒你今天和我睡一起吧,擠擠暖和。萍兒看了娘一眼,沒搭腔,仍去小床上拉開被子睡了。這張小床是她以前和燕兒共同睡的。天易娘沒再勉強,心裏卻不高興,這孩子任性呢,還想著城裏呢。

天易娘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離過年還有幾天,草兒窪零星有鞭炮聲了。丈夫還沒有回來,估計也就是這兩天了。現在她非常盼著柴知秋回來,他一回來,孩子們就特別高興。隻有他回來,這個家才有家的氣氛。他還特別喜歡過年,每年操辦年貨時像個孩子,糖坨、鞭炮什麼都買。這次回來買不買呢?他可能還以為俺娘幾個還在老姐姐那裏。以往過年,柴知秋買來許多東西,天易娘總板起臉說他還買不買地啦?柴知秋笑眯眯說地也買年也得過,孩子們一年盼一次,別那麼寒酸。那時她看著他興高采烈忙年,雖然規勸著卻是寬容的無奈的溫馨的。她比他大五歲,嫁過來時她二十歲,他隻有十五歲,幾乎什麼都不懂,就是喜歡到處聽戲,掏麻雀窩,撿瓦片。於是從嫁來的第二天,她就毫不費力地確立了自己在這個小家庭的主導地位。作為小丈夫,柴知秋恰好又是那種隨和的人,從不要強,家中一切事樂得由她安排料理,他的全部任務就是挑著擔子出門去。現在天易娘盼著柴知秋歸來,差不多就是在盼望她的一個大孩子歸來。

次日一早,天易娘就去老石屋看望柴姑,多日不見,不知奶奶怎樣了。

柴姑已由八音伺候著起床,正坐在當門梳頭。剛聽到腳步聲,柴姑就說:“天易娘來了!”八音伸頭看看,果然是大嫂,就迎出去笑道:“奶奶天天念叨你,大嫂你可回來啦!”天易娘笑道:“這些日子把你累壞了吧。”八音說:“累也不累,就是奶奶至今不知我是誰,老問我你是誰啊,給她說了也記不住。”說著笑起來。天易娘說:“你別計較,她一腦子都還是過去的事,不記人了。”說著走進去。天易娘從八音手裏接過木梳,繼續為她梳頭,說:“奶奶!這些天你好嗎?”柴姑說:“天易呢?”天易娘說:“還在睡覺,這些天累壞了。”然後柴姑就不吱聲了,不大會兒,打起輕微的鼾聲。天易娘衝八音擺擺手,兩人就輕手輕腳出來了。出來小院,天易娘說:“八音,走,到你家坐坐。”八音高興地說:“好啊大嫂,這麼多天不見,不僅奶奶想你,我也想你呢。”天易娘在她額頭上點了一指頭:“你倒會乖乖嘴!”八音說:“不騙你大嫂,我一個人怪孤單的。”天易娘說:“那也該想七子啊,輪得上想我嗎?對了,七子來信沒有?”八音說:“來啦!都來三封信啦。”天易娘笑道:“看看,給你來三封信,給我一封信都沒來,早把我這個大嫂給忘了。”八音說:“才不呢,哪封信都問你們好。可是你們都不在家,大哥哥也不在家,我告訴誰呀。”兩人說笑著,到了八音家。八音的小院裏外收拾得都很幹淨,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天易娘坐在床沿上,摸摸被褥,說七子到朝鮮沒有。八音說第三封信上說訓練剛結束,說第二天就要開拔,估計現在到朝鮮了。天易娘歎口氣,說再來信囑咐他,打仗千萬小心,不是鬧著玩的。八音說大哥哥啥時回來?天易娘說也就這兩天吧,該過年了,總不會在外頭。八音沒吱聲,心想大哥哥會不會回來過年呢。這麼想的時候,就有些發呆。天易娘似乎沒有覺察,說八音快過年了,七子又不在家,你要嫌這裏冷清,就去隱山鎮陪你娘過年吧,過了年就回來。走時給二爺爺說一聲。八音一時沒回過神來,說大嫂你說讓我回隱山鎮過年?天易娘說隨你,你要不願回去就跟我過,不要再操辦什麼年貨了,一個人不值當的。八音望著大嫂一臉真誠,有些感動,說大嫂讓我想想吧,我有些想俺娘了,還真想回去呢,就是奶奶還要我伺候,怕脫不開身。天易娘說這好辦,奶奶的事交給我好了,飲食起居有我料理,你想走隻管走。

這幾天草兒窪又熱鬧起來,冷清沉寂了一個冬天,人們像是又緩過神來了。

外出打工、討飯的人們正陸續歸來,每天都有幾撥。有挑擔的,有推車的,有扛木工泥瓦家具的,軲軲轆轆叮叮當當。人們喜氣洋洋大聲打著招呼,碰上村裏人站在路口說幾句親熱的話,問一陣在外頭的情景。外出打工的腰裏揣著錢,肩上扛著捎來的年貨,似乎膽氣也壯了。就連外出要飯的女人們也很喜慶,她們沒有捎來錢,但背來了挑來了推來了要來的糧食以及風幹的剩飯剩菜。這些裝在袋子裏的剩飯剩菜帶回家重新用開水泡泡就能吃,就能救命。看得出來,外出歸來的人都很疲憊,黑瘦,還有的生了病。但現在他們回來了,要回家過年了。對於慣於待在家的草兒窪的人們說來,這短暫的分離和團聚竟蕩起不大不小的情感波瀾。外出的人們帶回的不僅是錢糧和剩飯剩菜,而且是生的希望。孩子們跑出來了,老人們拄著拐杖迎出來了,呼喚著,歡笑著,哭泣著,相攙著,簇擁著。草兒窪天天都有這樣的場麵。

小鴿子在所有的討飯女人中,是收獲最豐的一個。她並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背來大包小包的剩飯剩菜,甚至也沒有糧食,可她帶回了錢。小鴿子討飯已經很有經驗了,出外討飯時,她把大些的孩子都留在家,家裏還有些吃的,留下大些的孩子能幫瞎眼丈夫做些事情。她隻帶上一個八個月的兒子出去,這樣很容易引起人家的同情,以往要來的糧食和菜,她都寄存一處,但最後往家運的時候,卻要費很大勁,一個女人家沒那麼多力氣。後來她學得聰明了,把要來的糧食賣掉換成錢,要來的剩飯剩菜風幹了,賣給那些富裕的人家養豬,也換成錢。這樣一身輕快,到處轉悠,十天半月就換一個地方。當然還要吃苦,要跑路,要口裏能甜甜地叫人,要淚眼巴巴地求人,要夜裏為男人解褲帶,但她用最大的代價也換來了最大的收獲。

這天後晌,小鴿子抱著孩子進村時,頭發散亂著十分疲倦,走到路邊一座院牆下,好像再走不動一步了。八個月的兒子臉凍得紫蘿卜一樣哇哇哭起來,小鴿子趕緊解開懷,把乳頭塞進兒子的嘴裏,靠牆根隨便往地上一坐,長長地舒一口氣,總算走到家了。這一趟,她一直在百多裏外的地方轉悠,身上背個孩子行乞,的確是累壞了。小鴿子很瘦弱,骨架仍像個小女孩,尤其長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永遠驚鹿一樣看人。在外行乞一天,晚上睡覺就在車屋裏、草垛裏、破廟裏。她隨身背了一個破棉被,在草垛裏掏個洞住進去,在破廟或車屋一個角落裏蜷縮著,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晚上她睡得並不安穩,她害怕深夜的腳步聲,又盼望有腳步聲。因為有腳步聲就有男人來了,有男人來了就有吃的,就有糧食,他們帶來的糧食不多,或三斤或五斤。小鴿子必定要先看看驗收過後才解開褲帶。那男人多大歲數長得醜俊她都不管,也看不見。小鴿子從來沒有過交媾的快感,當她被男人們粗野地摟抱著壓在地上的時候,她隻是在忍受,她咬緊牙關蹙著眉在忍受。她的瘦弱的身軀被男人整個淹沒了,她的逼仄的下體感到的永遠是刺傷和痛楚。她抽搐著閉緊了眼睛屏住呼吸,等待最後的結束。當男人提上褲子心滿意足地走開時,她會跪在地上捂住臉,任憑淚水從指縫間溢出。她不能哭出聲。然後她開始把糧食收拾起來藏好,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三斤糧食,如果上門討要,起碼要兩天呢。但有時她也會受騙。等她哭過了醒過神來時,會突然發現那男人又把糧食拿走了。於是她隻能愣在那裏,毫無辦法。你就是追上去,又能把那個男人怎樣呢?最難堪的是有時會被女人們發現了,那時便會挨罵挨打,把頭發扯得一縷縷往下掉,臉上抓出血痕,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終有好心人拉開。小鴿子隻得抱起孩子另去別處。小鴿子在一些女人和男人的眼裏,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是個爛貨,誰都能按倒了操,誰都能揪住了罵。奇怪的是她都一直沒學會罵人,一句髒話也說不出,她永遠是膽怯的、驚慌的,被人辱罵時隻會臉紅,隻會流淚,隻會躲藏。可她堅持著,她要養活她的瞎眼丈夫和幾個孩子。她把這個看成和在土地上勞作是一樣的。在土地上勞作能獲取糧食,這樣也能獲取糧食。當然她更希望能在土地上勞作,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土改前她拚命在外頭這樣幹,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攢下糧食買一塊土地,再也不受這樣的罪。前些日她買下的二畝地就是她攢下多年的錢糧買下的。土改時她已經分了幾畝地,但那是分來的,不是她自己買來的,她感覺不一樣。她一定要自己買地,她要向丈夫證明自己的能耐。她其實可以不再出外討飯了,家中剩下的糧食加上幹菜緊緊巴巴可以度過這個冬天,但買到土地的喜悅,讓她忘掉了在外行乞的屈辱,她看到了自己的外出所得到的報償。她想再幹一個冬天,就這一次了,以後再不出去了。現在她終於回到草兒窪。草兒窪對她來說是溫暖的,不僅這裏有她的丈夫孩子有她的土地,而且草兒窪的鄉親們沒誰瞧不起她,沒有誰傷害過她。當她坐在路邊奶著孩子歇口氣的時候,真想對每一個鄉親說我真想念你們,小鴿子真的想念你們。

這時漸漸圍上來一些人,好奇地打量她,說小鴿子往常都是大包小包背著,這趟咋兩手空空呀?小鴿子笑笑,指指懷裏說,我把要來的東西都換成錢啦。她這麼回答時心裏是很高興的,甚至有點自豪。那時她露著半隻肥白的乳房,一點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大家就圍著她搭訕,說些閑話,其實也在欣賞她的乳房。小鴿子雖然瘦弱,可是因為奶著孩子,乳房就很飽滿。男人們心裏說,這個小鴿子,唉唉,這個小鴿子。但這時貧農團長楊耳朵衝進來,突然一跺腳大聲吼道:“你光彩!你在這裏顯擺哪!敞開懷露著奶顯你的手段是不是?咹!咱貧農的臉咱草兒窪的臉都讓你丟盡啦!你在外頭幹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哇?對你說,過了年我就把你的貧農撤了!把你的地收回!把你送到大牢裏去!……”楊耳朵排炮似的大吼一陣,揚長而去。小鴿子的臉變得煞白,急忙掩上懷,抱起孩子跑走了。大家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今天楊耳朵哪來這股子邪氣。這麼大火氣?這和村裏幾天來喜洋洋的氣氛極不協調。

忽然有人一指說:“看方家遠來啦!”

果然,村長方家遠慢悠悠從村公所那邊走過來。有人說先前楊耳朵也是從那邊過來的。楊耳朵的怒氣說不定和方家遠有關。方家遠是個狐狸樣狡猾的家夥,過去日本人、漢奸都叫他耍得暈頭轉向,耍耍楊耳朵幾乎是小菜一碟。

不大會兒方家遠來到眾人麵前,看大家臉色不對,就說:“怎麼啦?出啥事啦?”

先是沒人吭氣,終於有人忍不住說了楊耳朵罵小鴿子的事。方家遠斜著眼聽完了,對這件事沒表示什麼,卻說了一句:“該過年了。”然後背著手走了。

他好像心情不壞。

眾人真是猜不透,草兒窪這兩個頭麵人物都有些不大正常,全都陰陽怪氣的。

小鴿子抱著孩子跑回家,放下孩子撲到床上就大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啊啊啊噢噢嗚嗚!……”

幾個孩子都嚇哭了,拉著小鴿子衣襟不丟手。

小鴿子的丈夫那個五十多歲的瞎眼男人也嚇得手足無措。他比小鴿子大十六歲,單看長相,他更像她的父親,他已經衰老得很厲害。他知道小鴿子到外頭不易,受過很多委屈。可是小鴿子不說,他也從來不問,他怕刺傷了她。他的幾個孩子,除了大女兒是他的,其餘全是別人的,他其實也知道。可他不怪她,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孩子是誰的種,在他看來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們都叫他爹,重要的是小鴿子沒有拋棄他,他們同命相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共同營造了一個窩,支撐了一個完整的家庭。

瞎子珍惜小鴿子,疼愛小鴿子。

當年他是在逃荒的路上撿到小鴿子的。那時小鴿子隻有十歲,因為饑餓倒在路溝裏奄奄一息,有許多綠頭蒼蠅圍著飛,身上已生了爛瘡和蛆蟲。那時他一隻眼還能看見路,他發現小鴿子並救了她一條命。之後就常背著她要飯,要來的飯菜先給她吃,冬天唯一的一件破棉襖給她穿,他自己隻穿一件破單衣,凍得渾身青紫。他們相依為命,像父女一樣過了六年。十六歲的小鴿子是少女模樣了,她仍然很瘦弱,可她對這個救了她的男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要報答他。那時他的雙眼都已瞎掉。一個夏天的夜晚,雷暴雨驟然而至。雨如瓢潑,炸雷一個接一個驚得地動山搖,時有火球在不遠處滾動,十六歲的小鴿子尖叫著披頭散發一頭拱進他的懷裏,他緊緊摟住她說不怕不怕啊不怕……後半夜雨收雷散,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在天上滑行,他低頭發現小鴿子是裸著身子的,他渾身燥熱,不很堅決地推開她,小鴿子重又撲進他的懷裏,從此她成了他的小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