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重回鳳凰城,在火神廟街老一輩人中引起不小的轟動,他們說三小姐來啦!三小姐帶著幾個孩子來啦!大家都還記得當年那個俊俏而冷峻的姑娘,她自小在火神廟街長大,街坊們都熟悉她。潭掌櫃的四個姑娘中,隻有三小姐是常住桃花渡煙店的,潭掌櫃對她特別寵愛,常見抱著她背著她,幾乎是愛不釋手。
三小姐就是天易娘。
天易娘和當年的三小姐已相去甚遠。那時的三小姐是纖纖玉手披金掛銀,如今的天易娘是一個地道的鄉下女人,衣裳破舊皮膚粗糙,挽著包袱扯著孩子像個乞丐,隻有她耳垂上兩個精致的小孔讓你依稀記得那上頭是掛過金耳墜的。
他們還記得三小姐是天足。她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三寸金蓮,從小就裹腳,一走路風擺柳似的,唯有三小姐不裹腳,她不願意裹腳,把家人給她準備好的裹腳布扔得遠遠的。潭掌櫃居然沒有勉強她,那時她隻有幾歲。三小姐從小任性,不和姐妹們玩,也不喜歡女孩兒家的物件,就是愛牽著一條狗,那條狗是潭掌櫃的心愛之物。潭掌櫃常帶著那條狗去野外捕獵。回來時就背了一串兔子,有一次居然背回來一條狼。那時狼在這一帶已近絕跡,幾乎沒人見到過狼,真不知他怎麼捕獲一條狼的。但也僅此一次。潭掌櫃說是他的那條狗發現並追捕到的。那時來了很多人看稀罕。
天易娘來到小城的最初幾天,不斷有街坊來看望,說說話兒。後來就閉門不出,住在老姐姐家紡線。她讓老姐姐為她買了十幾斤棉花。老姐姐勸她說別這麼死幹了,在我這裏歇些日子,帶孩子們到處玩玩。天易娘笑笑,說大姐我不想出去,要不你帶孩子們去玩吧。
老姐姐就帶著萍兒、燕兒和天易出去了。
老姐姐從年輕就守寡,也沒有兒女,就是一個人過,特別喜歡孩子。天易姐弟的到來使老姐姐十分高興,她對天易娘說:“三妹,你隻管帶孩子住這裏,我有東西給你們吃,吃幾個月不成問題。”天易娘望著老姐姐,眼睛有些濕潤了。
老姐姐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姐,比天易娘大二十多歲,已是快六十歲的老太太了。但她們從小就處得極好,這個老姐姐對三個異母妹妹幾乎有母親一樣的情感。她性情溫和,待人寬厚,哪個妹妹使小性子頂撞她也從來不生氣,就是笑笑。她自己命不好,卻又愛牽掛人,其中最牽掛的就是這個三妹。她知道三妹脾氣不好,從小不習婦道,怕她出嫁後過日子不行。現在看三妹這副樣子,她反倒放心了。三妹給她說一夜的話,說她如何紡線織布,說天易的爹如何做小生意,說他們如何買地,老姐姐就舒心地笑了,說沒想到你會出息到這樣,領家過日子一把好手,天易娘就苦笑道還好手呢都出來要飯吃了。老姐姐說這樣要飯吃是誌氣,勒緊褲帶買地,心裏踏實,隻是別太苦了孩子們,都在長身體。還有天易他大大,風裏雨裏在外頭跑,賺錢也不容易,啥時給他捎個信,讓他也來我這裏住幾天,我這裏住得下。
老姐姐說這話不是客套,而是有歉意的。她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還是潭掌櫃當年住的院子。家裏敗落以後,桃花渡煙館賣了,隻留下這座院子,當初還是由二哥和繼母當家當陪嫁品送給她的。當初天易娘就是在這座院子裏長大的。老姐姐一直覺得她不該得這麼一片房產,該由姐妹兄弟共同享有,因為這是爹的遺產。但繼母堅持要這麼做,繼母對她說你雖然不是我親生,可我看你和親生一樣,你性情寬厚,和幾個妹妹處得也好。咱們家是敗了,我一身都是病,怕也活不長久,你幾個妹妹還要你照料,日後出了嫁,保不準有個三災六難的,你住在這個院子裏就是她們的後院,就是她們的依靠了,投奔你來有個地方住,有碗飯吃。
作為長姐,她永遠記得這些話。
這麼多年,她一人住這座院子也住不了,就自己隔一個小院,其餘都租出去,手裏有些存錢存糧。哪個妹妹從鄉下來了,她都高興得手忙腳亂,又是忙著做飯,又是去街上給孩子們買點心,又是給妹妹扯幾尺布,給孩子洗衣服,給孩子洗臉,晚上睡覺還要摟一個。天易娘來這幾天,燕兒就一直跟她睡的,她特別喜歡這個胖乎乎的小丫頭。燕兒居然也不認生,晚上摟在被窩裏,她問燕兒以後就讓你常住我這裏行不?姨媽給你做好吃的供你上學。燕兒還不太懂這意味著什麼,但燕兒真的喜歡這個慈祥溫和的姨媽,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可她往姨媽懷裏拱了拱,姨媽的懷裏真暖和。燕兒記得已很久沒在娘的懷裏睡過覺了。
天易娘住這裏看似閉門不出,心裏並不平靜,這座小城留給她太多的記憶。半夜紡線累了,就停下紡車到院子裏站站。那棵伴她長大的石榴樹已經很老了,眼下是冬天,枝幹都僵硬著。蓬蓬鬆鬆一團。還有這眼井,麻石井台被井繩拉得一道溝一道溝的,往年每到夏天的傍晚,一家人愛圍著井台聊天喝茶閑話。爹從來不喝茶的,老是從井裏打一桶涼水,俯下身子咕咚咕咚喝一氣,女兒們都笑他,說他像牛飲。爹抹抹嘴,說這井水解暑,比什麼都好喝。剩下的水,他會高高舉起來,從頭頂往下澆,嘩啦嘩啦一陣子,爹的身體真好,一身油光發亮結實得像鐵塊。那時候一家人都覺得爹是一棵參天大樹永遠不倒,他是那麼值得信賴,雖然爹很少說話,他的時常沉默的樣子使他更具有男人味。姐妹們時常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看著他。
但爹終於消失在她們的視野裏。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事。
潭家的敗落一直是個謎,沒有人能說得清。
幾十年後,天易問過母親多次,母親也說不清。她隻能說個大概輪廓。天易把它記在一本厚厚的日記本裏,那日記本是用毛邊紙緝的。
外祖父家的敗落,是從一場大火開始的。
母親說,那場火是鬼火,是天意。
那晚外祖父從縣城回家。鄉下那座莊園是他的根本,他時常回去料理一下。
縣城到鄉下的家七八裏,走得熟了,他沒帶任何人。母親說,外祖父喜歡一個人走路,走黑漆漆的夜路。連晚上睡覺也不喜歡點燈,他的臥室老是黑漆漆的。
他的煙店給他帶來無數財富,也帶來無盡的煩惱。關於桃花渡煙絲,人們已經議論了許多年。開始的一些年他不理論,後來就越來越不安。他漸漸相信人們傳說的那樣,煙絲裏摻有大煙土。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自己開始抽煙,果然一抽而上癮。而在這之前他是從來不抽煙的。
他的煙絲全由長魚公子提供。長魚公子在他山西老家的作坊製作好,再派人源源不斷送來。他其實老早就懷疑這裏有名堂,但長魚公子對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想讓他發財,就一直裝傻不去深究。他本來可以繼續裝傻的,可他望著滿街煙民時常在內心充滿恐懼充滿自責。他知道桃花渡煙館終有一天會毀了他。
那晚有一彎殘月,殘月在薄雲裏遊動,夜色朦朦朧朧的。外祖父在走過一小片樹林時,忽然發現前頭有一個半截人攔路。半截人無腿,頭戴一頂辣椒帽,手拿鐵索怪模怪樣衝他笑。外祖父以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見了。他平日膽大,從不信鬼的,也就不以為意。可是經過一片墳場時,那半截人又在前頭的小路上攔住了衝他作揖,還是怪模怪樣地笑。外祖父大喝一聲:“什麼人擋路!”再看,又不見了。如此三番。外祖父已看清那正是傳說中的索命鬼,就有些心驚肉跳。夜風涼涼的,他卻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他真的撞上鬼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外祖父回到他的莊園,站在過道門下,想抽口煙喘喘氣。他裝好煙袋,摸出火鐮:嚓!打出一束火苗。這時突然一股冷颼颼的風拂麵而來,渾身一激靈,汗毛孔都奓開了,這風太陰!外祖父正發愣,手中的火苗已隨風而起,騰地躥上房去,變成一團火球在房上跳躍,從過道門滾開去,整個莊園頓時變成一片火海。
母親後來說,那是陰火,無法撲滅的。
大火燒了一整夜,莊園化為廢墟,遍地盡是爛磚碎瓦。除了搶出一些金銀首飾,其餘東西全燒在裏頭了。側院也沒能幸免,二十多頭牛、驢當場燒死,二十多匹大馬在煙火中嘶鳴咆哮,終於蹦跳著掙斷韁繩踏出火海,已是燒得渾身流油,不久都倒斃在村頭野外。
這是當地最有名的一場大火,老輩人說了幾十年,並且成為紀年紀事的一個標誌:“潭家起火的那年……”或者“潭家起火第二年……”
母親說,那天晚上沒人救火。外祖父不讓人救。
他和他的一群兒子下人,眼睜睜看著大火如龍滾動,畢畢剝剝一直燒到天亮。沒救火,也沒搬東西。金銀首飾都是女人們隨手搶出來的。那時外祖父坐在數丈遠的一塊黑石上抽了一夜煙。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到臉上,火星子在他麵前進射,嗆人的煙霧纏繞著他。他一動不動,臉像一塊生鐵毫無表情。
第二天傍晚回到縣城的時候,滿城人已傳得沸沸揚揚。
頭夜的通天大火,十裏之內的人都看到了。
外祖父兩眼發烏,什麼話也沒說,倒頭睡了半個多月。不吃飯,不見客,隻每日喝幾碗涼水。
那場大火並沒有讓他傷筋動骨。他的數千畝地還在。他的桃花渡煙館依然生意興隆,隻要他願意,錢財還會滾滾而來,還能重建一座更漂亮的莊園。事實上,一直在家主事的二兒子二阪已開始籌劃了。
但外祖父卻關閉煙館,製止了二阪的籌劃,打起了一場官司。那是大火半年以後的事。
忽然有一天,長魚公子來了。
多年來,長魚公子依然像年輕時那樣來去無定,行蹤飄忽。他很快就聽說了潭掌櫃家失火的事,就來看他。兩人喝了一天酒,說了一天閑話。最後外祖父說長魚公子咱們打官司吧?
長魚醉眼惺忪,說咱們處得像親兄弟一樣,打什麼官司啊?
外祖父說:“我要告你。”
長魚說:“你告我?告我什麼?”
外祖父說:“你供我的煙絲裏摻了大煙。”
長魚一激靈,酒醒了許多,但他旋即笑了:“你早該猜到的。”
外祖父說:“我是早就懷疑,可我想發財,一直沒有深究。現在我不能裝糊塗了。”
長魚說:“何必呢?這種事你不說我更不會說,沒人會知道的。”
外祖父說:“你我知道就夠了。這種昧心錢不能賺了。”
長魚說:“打官司要花很多錢。”
外祖父說:“我知道。”
長魚說:“會家破人亡的。”
外祖父說:“我已經想了半年,就等你回來。”
長魚突然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好玩好玩!我這一生吃喝嫖賭,什麼都玩遍了,什麼都玩膩了,就是還沒有嚐過打官司的味道。也好!潭生兄弟,我就陪你玩一玩。隻是輸贏難說呢。”“那就打著看。”“你想好啦?”“想好了。”“我從來不受家室之累,你不一樣啊。”“你表妹玉佩早已亡故,玉瑤也早已嫁人。孩子們都大了,我不牽掛。”
長魚看著他,說:“兄弟,你有點怪呢。”
潭生不安地看著他:“你怪我忘恩負義?”
長魚笑道:“我如果怪呢?你會改變主意?”
“不會!”
“為什麼?”
“你應當明白。”
關於那場官司,小城所有的人都不明白起因,家裏人也不明白。母親那時還小,並不懂大人的事。她後來聽說,當時外祖母和舅舅們都來勸他不要打官司,官司是好打的嗎?他們都知道長魚公子富可敵國,和他打官司耗不起的。況且長魚是潭家的恩公,沒有他就沒有這家人。可外祖父不聽勸。他決意要打這場官司。
打官司在蘇州府。
從小城到蘇州府有一千六百裏之遙。天易不知道外祖父當時為何要到那麼老遠的地方打官司。隻聽母親說,那場官司打得極苦。
開始,外祖父往來於小城和蘇州之間,在那條漫漫古道上由秋到冬,由春到夏。後來,他有些累了,就住在蘇州府,讓家人給他送錢。外祖父和長魚公子比耐性,也是比財力。這場官司既然無法阻擋,外祖母就隻能源源不斷地派人給他送錢。常常是下人們趕著十幾頭毛驢,用驢褡褳為他送錢,再雇幾個鏢手一路護送。母親說,誰也記不清到底耗去多少錢。有一次半路上錢把一頭驢壓死累死了。驢子倒在熱浪滾滾的古道上,錢撒了一地。
官司一直沒有頭緒。家裏人都在為他擔心。
這期間,外祖父和家裏保持聯係就靠他的一條狗。
母親還記得那條狗,小時候常牽它玩的。那條狗是黑色的,油光發亮,平日很溫順,就像條普通的狗。但它長相和普通的狗又有明顯區別,細腿長腰闊嘴,特別愛幹淨,沒事就臥在那裏用嘴梳理皮毛。一有動靜立刻聳起耳朵機警地往外看。普通狗睡覺不是盤成一團就是側臥就像一個懶漢。它不,它睡覺從來都是俯臥地上四蹄著地,把個腦袋和長嘴夾在兩條長腿間貼住地麵,好像通過地麵時刻在監聽遠處的動靜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母親說外祖父特別喜愛那條狗,說它是義犬,屬於世上最優秀的羲狗,這種犬類存世已經極少。它在野地裏異常機敏凶猛,奔跑起來四肢扯平了像一條線,你幾乎看不清它是怎樣落地又怎樣騰空的,隻見它在草葉上低空飛行,無聲無息地飛行。外祖父叫它“大鳥”。一條無翅的黑色大鳥。
自從外祖父到蘇州打官司以後,就苦了大鳥。它在小城和蘇州府之間充當著信使的角色,幾乎每個月都要往返一趟。第一趟去蘇州是外祖父帶它去的,一趟就記住路了。俗話說,狗記千,貓記萬,大鳥肯定比一般的狗記憶力更好。那時它脖子上係一個很小的密封的牛皮袋,裏頭裝上信,拍拍腦袋,它便日夜兼程奔蘇州府去了。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說,單是村狗的騷擾堵截就夠難為它了。有時途經一個村莊,會有一群村狗把它包圍起來,大鳥一時不能脫身,就隻得進行一場惡戰,然後從村狗們的頭頂淩空而去。大鳥常常遍體鱗傷,但終於沒有什麼能擋住它。它跑累了就在荒山野嶺河灘間隱蔽起來休息,舔去身上的血,梳理好身上的皮毛,俯在地上睡一覺,餓了就抓一隻野兔,那對它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
在一千六百裏路途上,要經過運河、淮河、長江幾條大水,還有數不清的小河。遇小河,大鳥便鳧水而過;遇上大江大河,它懂得尋找渡口。外祖父第二趟去蘇州府時就有意帶上它讓它認路。大鳥特別記路,以後單獨往返從不迷路。幾趟往來,渡口的船家都認識它了。看它風塵仆仆的樣子,知道它從遠方來又要到遠方去的,它脖子上那隻小牛皮袋告訴人這是條羲犬。它這麼不停地往返,說明它的主人肯定是遇上了麻煩事,便讓它上船送到對岸。大鳥很懂事,跳上岸回頭看著船家,轉身又飛奔而去。那時人古道熱腸,沒人去傷害它,反被它感動。
一年又一年,大鳥在千裏古道上穿行飛奔,忠實地執行著使命,沒出過一次差錯。最緊急的時候,大鳥三天打過一個來回。就是說一天一夜跑一千多裏,天知道它是怎樣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