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跨越了年齡的障礙,成為一對老夫少妻。那感情依然像父女。
尋常小鴿子外出行乞,他守著家,守著孩子,就是為她守著一個溫暖的窩。
瞎眼丈夫垂手伺立床前,像父親,像老仆,他身旁站著幾個衣衫襤摟的孩子。他喑啞著嗓子說:“小鴿子,咱不哭,啊?咱不哭了。咱以後不出去了,咱們以後好好種地就夠吃了,啊?咱不哭。”
草兒窪的喜慶氣氛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次日接連傳來幾個壞消息,一個年輕人在外打工,爬火車時被軋死了。火車輪子把他切成幾個碎塊撒在幾裏長的鋼軌上,同去的人隻撿回幾個腳指頭和一塊粘著頭發的頭皮。另有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在西安打工時生了病,有點錢舍不得治,就熬著苦幹,他幹的是扛包的活,一次走高板時摔死了。當時沒有認識他的人,被工友們埋在郊區一個亂葬崗上了。還有一個行乞的年輕女子被人輪奸後瘋了,有認識的把她送回草兒窪,那女子看見男人就尖叫不止,兩手死死捂在胸前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我奶子都腫了我底下有血你們你們你們……
草兒窪像炸了營。
楊耳朵和方家遠打起來了,引得許多人看熱鬧。
說他們打起來不很確切,是楊耳朵找到方家遠當街扇他幾個嘴巴子,方家遠滿嘴流血,但沒有還手。楊耳朵跳腳大喊:“草兒窪死了人你要抵命!”
方家遠擦著嘴上的血:“我為啥抵命?”
楊耳朵說:“不是你往外趕,大夥能出去做工要飯嗎?”
方家遠說:“不出去做工要飯,這個冬天喝西北風啊?”
楊耳朵說:“你該去要救濟糧!吃不上飯的都是貧農,上級不會不管的!”
方家遠說:“救濟糧也不能老去要,靠救濟糧活著沒出息。你不要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盯住救濟糧,共產黨倉庫裏糧食有限。”
楊耳朵說:“共產黨倉庫鑰匙你拿著啦?能得你!”
“我沒拿,你拿著呢。你有能耐你去要。”
“我不是村長!”
“你怎麼能當村長?我知道你想當村長,可你連地都不會種怎麼當村長?”
“王胡子不會種地還當區長呢!”
方家遠哧地笑了:“你幸虧沒和毛主席比。我看咱倆也別鬥嘴,你能把你自己的家治好,我就把村長讓給你當。”
楊耳朵說:“我自己的家挺好,有吃有喝。”
方家遠說:“那是你賣地換的糧食。”
“賣地咋啦?我的地想賣就賣!合法。”
“看你明年賣什麼?”
“明年還有地賣!”
“後年呢?”
“過一年說一年,用不著你操心!”
“我是村長,能不操心嗎?”
楊耳朵發現上了他的圈套,這麼有理的事怎麼說著說著就沒理了呢?於是說:“你別往我身上扯!我問你,如今打工死了人,你這個村長怎麼向大夥交代?”
方家遠說:“死了人埋上,家裏人救濟。我正準備去找王區長,你嚷嚷什麼?大多數打工的不是賺了錢回來嗎?”
楊耳朵說:“死了人埋上,好,算你有個交代。那些要飯的女人呢?”
方家遠說:“要飯的女人咋啦?不是也要來糧食啦!”
“我問你女人讓人日了怎麼辦?”
“你帶人去日人家的女人!日回來!”
圍觀的群眾再也忍不住轟地笑起來。這兩個幹部說的都有理,老百姓看熱鬧罷了。
楊耳朵氣得臉發紫,說:“你光彩!草兒窪的女人出外討飯你光彩,賣×掙口吃的你光彩!”
方家遠說:“我不光彩。我沒說我光彩。我現在不想光彩不光彩的事,我隻想少餓死幾口子人。就像當初我當維持會長一樣,大夥那時都罵我漢奸,可我不是,我那會兒隻想草兒窪少受點損失。我沒幹過光彩的事,光彩管個屁用!”
然後,方家遠就走了。
方家遠是朝區公所方向去的。該過年了,還得要點救濟糧。不願要也得要。糧食糧食糧食我操你娘!
一個冬天,楊耳朵不斷找他爭吵。楊耳朵是幹部了,不願再去討飯了。過去討飯都是去遠路,那是要麵子,現在不去討飯,是愛護貧農和幹部的榮譽,楊耳朵講究這個。這叫氣節。都新社會了,還去討飯,像什麼?他不願去討飯,也不願讓村裏其他人去討飯,尤其不願讓女人去討飯,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楊耳朵平日對女人也混活連篇,也動手動腳,但那是鬧著玩呢,比如對馬坡的兒媳婦八哥,當初在她家幹活時就不止一次摸過她的奶子,還扒過她的褲子,有一次還差點幹了她。對村裏其他女人,他也沒個正經相,摸一把撩一把是常有的事,這也多是年輕時候的事了。老了就隻剩一張嘴快活快活。楊耳朵並沒有真正和哪個女人相好過,他常常為此遺憾。村裏男人和女人相好的事很多,他都知道。草兒窪作為一個移民村落,多姓雜居,先人又來自天南海北,這種事從來就沒斷過,大家習以為常。平日也說些閑話,隻是調料而已,並沒有哪個激烈反對過。楊耳朵也不反對。可是女人們為了吃飯在外頭為人解褲帶,就叫他很生氣,也覺得很沒麵子。方家遠對此好像裝聾作啞,這個破村長怎麼當的?
晚上楊耳朵回到家還在生氣,氣得晚飯都沒吃。打了方家遠幾個耳光,他並沒有解氣,還讓方家遠奚落了一頓。楊耳朵正在屋裏生氣,忽然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腳步聲有些猶疑。楊耳朵喝一聲:“誰啊!”門外一個瘦小的身影撲通跪進屋來,是小鴿子!小鴿子突然哭起來,說大叔我求求你別把俺的地收回去,孩子們會餓死的,要不你把俺的貧農撤了,把我送到大牢去,千萬別收俺家的地,我求你了,大叔你開開恩!……
楊耳朵坐著沒動,一時沒反應過來。想想,才記起白天訓她的話,他沒想到她會當真,會把她嚇得這麼厲害,就動了惻隱之心。可他仍然坐著沒動,他要表示一點威嚴,就看住她,表情很嚴厲,他真是覺得這些女人不爭氣。楊耳朵知道,村裏那些中農對貧農從骨子裏是看不起的,賣地討飯,不會過日子,地也種不好,但這些算不得什麼,得慢慢來。但女人出去賣x,就太難聽了。作為貧農團長,他無論如何都得管一管,方家遠不管我管。就說你起來吧,起來說話,楊耳朵有點受不住別人為他下跪。小鴿子哽咽道大叔你老不開恩我就不起來。楊耳朵心想我哪有這權力收你的地哎,更沒權力送你進大牢,這女子!心裏想嘴上沒說,他寧願她相信他有這權力。就說我開恩也容易,你得照我說的辦。小鴿子抬起頭,說大叔你說吧,你說啥我都答應。小鴿子抬起頭欠起身,讓楊耳朵吃一驚,他發現她的懷是敞著的,燈影下兩個白生生的乳房鼓鼓地顫動,小鴿子正期待地看著他。楊耳朵一陣渾身燥熱,這女子!忙上前拉起她,說這是怎麼的,趕快扣上衣裳這樣不好,你把我當成啥人啦。這麼說時卻沒有生氣,又朝她懷裏看了一眼,兩個乳房伸手可及,心想這個小鴿子人那麼瘦兩個奶子這麼大,這個小鴿子。小鴿子說大叔你讓我答應什麼?楊耳朵有些亂了方寸,忘記剛才說什麼了,就嗯嗯一陣子,說你先回去吧,這事我想想再說。小鴿子就疑疑惑惑走了。楊耳朵長歎一聲又坐下,心想真是的,這個小鴿子,那個瞎子倒有福氣,這個小鴿子。
八音決定回隱山鎮去過年。
八音本來盼著大哥哥回來的,她想大哥哥要是回來過年,自己就不走了,和大哥哥一家一塊過年會熱鬧的,也新鮮。往常在隱山鎮就是和娘兩個人,一點也不熱鬧,娘一到過年就愛哭,她不知道娘哭什麼,她問娘你是哭俺大大?娘搖搖頭,說他死了清靜,下輩子也不會想他。真的,娘遭的罪太多了,一身傷痕都是爹打出來的,還一邊斷了一根肋骨,一走路就軟軟的。後來八音漸大,有點猜出娘在哭什麼了,娘在哭她的命苦,哭她太孤單,好像在哭家裏少個男人似的。那時八音還小,隻知道柴叔一來,娘就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梳洗、打扮,還會臉紅。柴叔一走,娘就丟了魂似的。有一次要過年了,柴叔要走,娘沒挽留,給他收拾了一囤子年貨,紅棗、麻花、核桃、糖坨裝得滿滿的。柴叔不要,娘說帶回去吧,過年給孩子們吃。柴叔挑著擔子走了,娘站在門口淚就嘩嘩往下流。後來八音漸大,就勸娘說你把柴叔留下吧,娘歎口氣,說怎麼可能,人家是有家的人。
大哥哥至今沒回來。
八音猛想他可能會在隱山鎮過年。這是個機會,他以為大嫂和孩子們還在城裏。八音問大嫂,大哥哥會回來的吧?大嫂說會的。她回答很堅定。怎麼能不回來過年呢。她想即使俺娘幾個不在家,他也應當回來的。家裏有兩輩老人,還有一大家人,他是長孫,祭祖,給老人拜年都要他領頭。她想他肯定要回來的。
但柴知秋沒有回來。
一直到年三十晚上,草兒窪到處是鞭炮聲了,柴知秋還是沒回來。天易娘去村口院門外看了不知多少次,沒有。
柴知秋出事了。
柴知秋這趟外出,想把生意做大一點。妻子和孩子們為了買地去逃荒,使他愧疚。那天經過隱山鎮就沒停腳,他往那個巷口看了看。趕緊扭轉臉走了。他看見八音娘了,她正在攤點坐著,兩手捂在臉上,很冷的樣子。他不能去見她。他覺得這時節去會八音娘有些良心不安。
柴知秋一直去了八王集。
八王集是這一帶最大的糧食集散地,他想做糧食生意。以前偶爾也做一點,很小,他怕弄砸了。這趟有點發狠,那天從八王集一次買下二百斤黃豆,挑起來就走。鄉下到處缺糧,他要去最缺糧的地方,越遠越好。二百斤黃豆壓在肩上,扁擔沉得入肉。瘦瘦高高的柴知秋不斷換肩,扁擔一時放左肩,一時放右肩,一時放脖背上,換一次就輕鬆一點。柴知秋換肩的姿勢很好看,腳下不用停,而且越快越好,趁扁擔悠地顫起的時候,用手腕一撥,挑子溜溜打個轉,扁擔已落在另一個肩上。那天下著小雪,柴知秋除了歇息吃飯,一天跑了一百多裏。尋常人空手走路,走不過推車的,推車的走不過挑擔的,挑擔的總在一路小跑。柴知秋落腳在一個小村,第二天一天就賣完了。這一趟就賺了二十多塊。柴知秋心裏高興,顧不得疲勞,又連夜返回八王集,跑得兩腿抽筋。
柴知秋一連幹了幾趟,很賺了一筆錢。賺了錢心裏就踏實多了。
這天八王集晚上有搭台野戲,柴知秋犯了戲癮,決定歇一天聽聽戲。晚上他下了一趟館子,吃了四個燒餅喝一碗羊肉湯,吃得飽飽的渾身冒汗,揣好錢就去了鎮外。戲台搭在鎮子外頭的麥地裏。
麥地裏搭戲台是常有的事。那時地薄,一個冬天下來,麥苗兒還是細細的稀稀的,橫著看幾乎不見青綠,順著壟才能看到麥苗。過去有錢大戶人家就請來戲班子,把戲台搭在麥田裏,說是請鄉鄰們聽戲,實則另有用心。幾萬人擁來,不要說大小解肥田,單是腳氣沉入地裏,就有一股肥力。當時踩得一地稀巴爛,麥苗兒本來就稀嫩,天明一看蹤影全無,一地麥苗都踏爛了。可是開春一場雨,那麥苗如有神助,從土裏鑽出來噌噌往上冒,幾日工夫就長得油綠一片,不用說準是一季好收成。古話說“麥收戰場”就是這個道理。柴知秋往鎮外走著時還在想,來年冬天我也請個戲班子,在麥田裏唱他一台大戲。正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從近旁的黑影裏躥出幾個人,一陣拳打腳踢,有人低喝:“快把你的錢掏出來!”柴知秋幾乎被打暈了,這事來得太突然,就拚命抵擋,兩手死死捂住懷,不讓他們掏錢,同時大喊:“救命!”這時路上倒是有不少行人,都是去聽戲的,但黑暗中打鬥都不知因著什麼事,就沒人敢上來救援。八王集曆來流動人員多,成分複雜。誰也弄不清這些人是哪個路數的,都離得遠遠的袖著手看。
柴知秋拚命護住錢,頭上臉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腳棍棒,血頭血腦,終於倒在地上。幾個人從他懷裏掏出錢,飛也似遁入夜色中。柴知秋三天三夜一直昏迷不醒。他被人認出來是那個做小生意的老柴,就有熱心人把他抬到他落腳的小客棧裏,店主倒也熱心,為他請了醫生,煎藥灌下去。醫生說這人內傷很重,生死難說,說看他造化了。
第四天一大早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帶一個推車的小夥子,一路打聽到小客棧,說是老柴的親戚要把他帶走,就結了店錢,付了藥錢,把柴知秋抬到車子上蒙上厚厚的被子推走了。那女人挑著柴知秋的空擔子隨在旁邊,走得風急馬快,出八王集一直往北去了。
柴知秋一身滾燙,仍在昏迷中。
這個年過得心慌意亂。
柴知秋大年夜沒回來,柴姑堅持說是被土匪綁票了,讓大家趕快去找,說不找就沒命了,讓三爺爺趕快張羅賣地贖人。她說得急急抖抖的,手上的拐杖直往地上敲。孫子孫媳們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就騙她說你放心吧俺們這就分頭去找!然後各自回家過年去了,隻剩下三爺爺和二爺爺守著她。不一會兒二爺爺也走了。平日二爺爺很少來,大年夜不能不來一趟。也就是看看。
過一會兒天易娘來了,臉色很難看,但她沒說什麼。這件事讓她極為尷尬。
柴姑知道天易娘來了,說天易娘你別發愁,他們都去找了,會找回來的,咱賣地贖人,讓他們開個價,藍水河邊不是還有幾百畝地嗎?那是我的養老地,我不要了。把它賣了還能賣幾個錢,把我孫子贖回來,再不夠把我的棺材也賣了,天易娘就流下淚來,知道奶奶在說昏話,她早就沒有養老地了,二十年前就賣了。那一次也是為了救人,還是經楊耳朵的手賣的。奶奶忘了,藍水河邊那塊地是她手上最後一塊地。可她一直以為她還有地,她有賣不完的地,那麼多土地,怎麼能賣得完呢。
大瓦屋蓋起的第二年。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整個草兒窪都在沉睡中,幾顆寒星閃爍在荒原上空。突然從夜色中躥出一群馬隊,那馬隊上的人在逼近草兒窪時突然點起火把,然後迅速包圍了柴姑的寨子。村裏人們都被驚醒了,紛紛跑出來看,但很快被土匪用槍用棍棒打回各自的草屋,有幾個人被打死了。草兒窪一時人喊馬嘶,亂成一團。柴姑和夥計們都起來了,拿起家夥和土匪隔牆打起來,槍聲響成一片。事情來得太突然,夥計們幾乎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已有幾個人倒下。老佛不斷放槍,大聲吼喊著什麼不會隱蔽,肩膀上被打中了血直往外流。柴姑看情勢危急,這樣打下去沒什麼好結果,趕緊讓夥計們住手,不就是想搶東西嗎?讓他們搶好了。土牆內停止了抵抗,土匪很快撞開寨門一擁而人。這一夜他們搶走了一倉糧食,從被窩裏抓走了柴姑的大兒子白山。在抓走白山的時候,柴姑和夥計們試圖搶回來,但土匪用搶指住他們,說你們動一動這孩子就沒命了,想要孩子拿錢來換。然後把白山扔上馬背又呼嘯而去。好一陣還能聽到白山在曠野裏撕心裂肺的哭喊。
白山被人綁架半個月沒有消息。
柴姑一臉冷凝著不和任何人說話。茶天天向柴姑說,你得想辦法把白山找回來,你不能這樣。柴姑不吭聲,柴姑一天飲幾瓢涼水。茶奪下她手裏的木瓢扔在地上尖叫起來,說你咋不說話你是塊木頭哇?你這個沒心肺的女人白山是你兒子!
柴姑愣愣地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這天傍晚,草兒窪來了一個人,說要見柴姑,老佛扯住他耳朵扔到柴姑麵前。
柴姑說你是什麼人?
那人見柴姑橫眉立眼,心裏有些膽怯,抖抖索索從懷裏摸出一隻血糊糊的耳朵遞給柴姑,說這是俺掌把讓送給你的。
白山的耳朵!
柴姑一下子明白了,血往上直湧。她接過耳朵看了看,說你們掌把是哪一個?
那人搖搖頭,說俺掌把不讓說。
柴姑深吸一口氣,把耳朵又扔給他,說不讓說你就別說,回去告訴你們掌把,就說柴姑不吃這一套!
那人轉身欲走,柴姑又喝住:“站住!”
那人打個哆嗦站住了。柴姑對老佛說:“把他兩隻耳朵都割下來!”
那人撒腿就跑,被老佛一腳踢倒。茶突然衝過來,說:“老佛甭甭甭!不能割他耳朵,割了白山就沒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