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想了一夜,把那宦情頓冷。早上起來說同他哥哥冷然商量道:"我不引見了。"冷然問起緣故,任天然把前天夜裏的夢境,昨天夜裏的想法,同他哥哥說了一遍。任冷然道:"不做官倒也很好,你還是把家眷接回京裏。還是回安徽原籍?我看上海是不宜久住的,九江也不好。"任天然道:"京裏這個地方,除掉要做官,那是沒法,不為爭名,何須居朝?安徽原籍那些本家也久不往來,我也不想回去。上海是養不起的。
九江也是暫時耽擱。倒是前回吳伯可親家約我到泰州去了一趟,我看樸而不陋,偏而不僻,薪米鮮菜無一不廉。吳伯可說他厘差交卸之後,家眷就搬住在泰州。我也想去與他結鄰,看有相鄰田產略為置點,課耕垂釣亦饒樂趣。哥哥索性恬淡,何妨拋卻這個冷官,同到那裏去住呢。"任冷然道:"我這麼一大家人家,談何容易搬動。孩子們又在這邊學堂裏,我在京住久了,隻算一生沒有出過京,安土重遷,也不再動。我本沒有心腸去做官,所以京察也輪不到我,也不想。好在我這衙門也很消閑,就這麼半仕半隱的,混著罷。你既說泰州好就住在那裏也可,我也聽見朋友們談過,那是魚米之鄉,等你把家眷田房安頓好了,仍可不時出來遊玩的。轉瞬,鐵路完工往來更便,常可到京裏來看看我,上上墳,比那做官總要自由些。"任天然又到和養田那裏,把這不引見的主意告訴他。和養田道:"你很高尚,好在你是個候選官,遲早出山,皆可自便,將來也還是可進可退的地步。不過人皆學了你,那辦事的人就少了。
保則飄去之譏,你是不免了的,我也夠不上替國家留意人才,隻好各行其誌罷。"任天然到日升昌,同那管事的說:"因為有事要先回南一趟。"意思想要把那批款退回。那管事的說:"這可不能,你遲早總要引見的,又何必退呢?"任天然道:"我引見不引見可不定。"那管事的道:"你要改捐什麼,還做得到,退是不能的。"任天然想了想,道:"或者替二小兒捐個通判職銜,考個供事。現在要改章,不知找人代考代當差做得到做不到?"那管事的道:"我替你打聽打聽,看明天回信罷。其實天翁就引了見,出去不是很好?"任天然道:"就費心打聽打聽,我是一時不引見的。"次早,那管事的來說:"還可做得到。"任天然就將任通的年歲優曆開了與他,款子還多,又自己捐了一個二品銜,也真算未能免俗。任天然在他哥哥家裏過了萬壽,就收拾行李到各處辭行,見了梁大師隻好推說:"接到九江家信,有要事催促速歸,明年再來引見。"梁培師道:"其實引見後出去最好,明年卻不可再遲。像閣下這種年紀,正是為國家效力的時候,不可自耽安逸。"任天然也隻得唯唯而退。既未引見,那些別敬之類,自不必送,倒也省了許多。揀了動身的日期,和養田在家裏弄了幾樣菜,替他餞行。恰是個禮拜,任達也從學堂回來,上房裏吃的,也甚是天倫之樂。任天然吩咐任達說:"我上車的那天,你也不必請假來送,隻要好好用功,不必講究這些虛文。"任達也就應了。動身的前一天,任冷然也以家宴餞行,並且叫了大鼓書熱鬧了一晚。
任天然坐火車到了天津,耽擱了兩天,坐了安平輪船回滬,卻值賽金花剛從刑部出來,殺羽南歸。任天然同他本來認得,彼此招呼了。看他那兩頰微窩,雙瞳點漆,想他憔悴如此,尚有這般風致,當那盈盈十五之時,真個要傾城傾國呢。船中無事,同他細說。從前隨侍出洋的風景,再淪孽海的苦衷,又說到那年狂寇鴟張,聯軍深入,他在那槍林彈雨之中,談笑而動敵帥,頤指而策番奴,飄零鶯燕,固賴他作個金鈴,即貴倨王公,也都靠他為一枝明杖。這回羈身墜獄,對簿秋曹,世態炎涼,人間甘苦他也算無不備嚐。照他這種俠骨奇情,不但比那古來的蘇小、薛濤,隻以歌舞詩詞傳為佳話者,不可同日而語。
就是比那些紆青拖紫的貴人、弄月嘲諷的名士、碌碌終身,紋紋沒世,也就有上下床之別,將來自必為一代傳人。那位殿撰公,得附賓邊裙角,永垂不朽,不可謂非萬分之牽。途中有此豔友,自不寂寞。不覺已到上海,所住四馬路上的吉陸樓,叫家人押著行李,自己先坐車到,樓主是熟人,就開了官房,陪著談了一刻,家人把行李押到。任天然正預備去看顧媚香,阿銀已拿著顧的片子來請。任天然道:"你怎麼曉得的?"阿銀道:"一個相幫,在巷口看見你的二少爺押著行李,就跑回來報說'任大人來了。'先生就催著我來,怪你不先到他那裏去呢。"任天然道:"我才到樓房,因為等行李,也就要來的。"當下就同著阿銀一齊到了媚香那裏。媚香見麵心裏歡喜非常,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隻說了句:"你去了這幾個月,人家節後,就望你回來。"任天然道:"不能算久,我要引見,那還不能就出來呢?"這天就在那裏偎倚半日,也沒有能夠去看朋友。媚香陪著吃了晚飯,出了幾個堂策,都是一轉就回,十一點多鍾,開了稀飯,打了烊,阿銀也回去了,媚香問任天然道:"你回來了,我們的事情幾時辦?"任天然笑道:"我已經不做官,就要回家耕田去的人,你嫁我還有什麼意思?前回的話不如算了罷。"媚香聽見這話,也不回言,站起來跑到床上躺著,嚶嚶啜泣。任天然趕緊跑了過來說:"你不要著急,我是為你打算的。"媚香道:"你不做官,就要叫我不嫁你,我難道因為你是個官,我才要嫁你麼?我要專為的是官,上海做官的人多得很,我不曾嫁?何以專要嫁你呢?你說不做官就不討我,難道你不做官,你家太太也就不做你的太太了麼?我是總拿你當自己的人。"說著又哭了。任天然低身下去,偎著道:"你不用這樣,我不過同你說了玩的,你怎麼認起真來。"媚香道:"你什麼話可以玩得,你想你才說的話,怎不教人傷心呢"任天然道:"你起來,我們好好的商議著辦,可好?"媚香這才坐起來,說道:"過了八月節,我本想把牌子收了的,我娘說,住在這個地方,不掛牌子算什麼呢?若要另住,曉得你出來總要找公館,何必多一番搬動呢。節後這兩個月,我連熟客都沒有讓人家來吃花酒,眼巴巴地盼著你,還說那些話,叫人家怎麼不慪氣。今兒遲了,你路上也辛苦,好好的睡罷,明兒可得同我的娘談定了,早點辦,不要再叫我著急。"任天然笑道:"我在這裏也是陪你睡,你嫁了我也是陪你睡,我來了你還有什麼急呢?"媚香道:"你這個人,我急的是這個麼,我進了你的門,我這心事才得定,你再慪我?"任天然道:"不慪你!不慪你!我們睡罷。"兩人收拾就寢,那久別重逢的例話,做書的也不去敘他。次早,任天然到各處走了走。
王夢笙道:"我月內正想回去走走,很盼你來,你幾時引見的,怎麼沒有看見諭旨?"任天然道:"我沒有引見。"王夢笙道:"那麼你怎麼出京的呢?"任天然道:"我在京裏看看那些情形,覺得這官沒甚做頭,所以就跑了出來。"王夢笙道:"你這見解也不錯。"任天然就約夢笙晚上到媚香那裏吃酒,說:"我已經約了通甫、大錯、韻花、誌遊,請老弟早點去,同媚香的娘把那件事談談,就想辦了。"王夢笙道:"這媒人我來做,但是要好好的謝媒呢。"任天然又去看達怡軒,見他房裏有個極聰秀的小官,正要問他是誰,達怡軒已叫他過來行禮,叫老伯,說:"這是第三個小兒,名叫元超。我前回帶了來,也同你們二世兄在一個學堂裏。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叫他出來玩半天的。"任天然看著甚是歡喜,拉著他手,問他:"幾歲?"他說:"十二歲。"任天然又同他談了兩句,托他帶信叫任通,明兒午後請假到吉陸樓來。他也應了。任天然同達怡軒晚上吃酒,坐了一刻也就回到顧媚香家裏。剛剛坐下,王夢笙也來了,見了媚香望他笑著說道:"你今天怎麼請請我?"媚香道:"不是今天請你吃酒?王夢笙道:"那是他請的,不能算,要你自己請請我。"媚香道:"叫我怎樣請你呢?"王夢笙道:"你是要做如嫂的人,那些吃饅頭吃餃子的話,我也不敢亂說。你現在好好的親自倒碗茶我喝喝,回來上了席,再好好的唱枝昆曲我聽聽,就是了。"媚香就趕緊拿隻茶碗,揩了揩,倒了一碗茶,送與王夢笙,王夢笙道:"媚香真是可人。"就請了他娘來同他談定二千塊,一切在內,另外二百塊子下腳。任天然就托他找房子,王夢笙道:"不如就在我那邊罷,我那右首一個閣子,雖不大,還軒敞,好在你也不久住的,我也再等你幾天,一同回江西去吧。"任天然說:"甚好!甚好!"揀了十二月廿六的吉期過門,也不必用什麼轎子,還是馬車過去最好。
大家商定,天已不早,就去催客。曹大錯已先來了,不多時客已到齊。任天然又添請了袁子仁,請他預備二千二百塊子,明日交與媚香的娘。袁子仁望著媚香說:"恭喜!恭喜!"媚香倒有點不好意思。上席之後,媚香果然唱了樓會的兩枝《賴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