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端甫聽說範星圃那裏有人來請,連忙起來洗漱穿衣,匆匆過去。到了那邊,全似莊也剛到,兩人同到床前一看,見那範星圃昏迷不醒。等了一刻,忽然睜眼看了一看,歎了一口氣道:"唉!想不到我範星圃年未四十官至三品卻竟如此結果了。"說罷,兩眼一掉已向大羅天上去尋他前後的兩位夫人重結那來世姻緣。可憐這麼一個能員,竟弄到齎誌九泉,歿於旅館。做書的做到這裏,也都有些不忍下筆。賈端甫、全似莊均各嚎啕痛哭,那衣衾棺木到午後也俱齊備,天氣正熱,不敢久停,揀了酉時入殮。同城文武因是本府同甘肅臬台的把弟,都來送殮,比他在九江斷弦的時候還要風光些。過了頭七出了殯,寄在一個廟裏,全似莊、賈端甫都來步送,那些文武也來的不少。
當這範星圃病重的時候,賈全兩家都在那裏忙著料理喜事,最忙的是那位正定府的賬房師爺,顧了這邊還要幫著那邊,辦著紅事兼著辦白事,比我做書的這枝筆還要忙些。那賈端甫租的公館也不大,是三開間,前後三進。頭一進,大門二房中間有個過亭;第二進,兩間做廳一間做簽押房,兩邊廂房一邊做賬房,一邊做了門房;第三進,是上房上首一間,賈端甫自己住著,下首一間與他兒子做新房,卻把後半間隔出預備陪嫁丫頭、老媽所住。兩邊廂房都是三間,靠上首的這一間都有門可通上首廂房,是他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著,因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其實是一直同起同眠的。那個門卻是開著,以便出入自由。下首廂房是靜如小姐住的,姨弟都已大了,又要娶親,自然要避嫌疑,所以那個便房卻是釘住了的。
湖北帶來的那個老媽住在上首廂房對間,因為要辦喜事,又在本地雇了一個老媽住在下首廂房對間。這位靜如小姐同那小雙子姑娘,在彰德以寡敵眾,鏖戰一場,固然創巨痛,受的是皮肉之傷,不多幾日腫消痛止,已容得老僧出入。那小雙子是搬了公館就照常更衣入侍,這靜如小姐雖然此一番在嚼,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那時患其多,此刻特苦其少,可恨那道便門又被他們關斷,藍橋咫尺欲渡無門。這天離喜期隻有三天,賈端甫去找全似莊商量事體。靜如小姐想道:再過兩日這兄弟就要新婚,一雙兩好其樂融融,既聯結發之歡,寧戀燃須之愛,未必重來問津,豈能強與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難尋劉阮佳期,幽恨方長,若不趁此一遣曠懷,不知何日方嚐異味,這機會萬不可失。就悄悄的走進新房,看他兄弟已光著脊梁躺在新床上睡下午覺,這靜如小姐就坐到新床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談了半天,究竟他們談些什麼?做書的沒有去竊聽,想來也不過填闋,賀新郎好姐姐的南詞北曲而已。靜如小姐打他兄弟房裏出來不多一會,賈端甫已從全似莊家回來,兩人私下十分慶幸。賈端甫進了房脫了袍子覺得甚熱,這年秋燥異常,雖是七月半後比伏天還要熱些。恰好有新買的西瓜,就開了兩個叫了兒子女兒並小雙子一起同吃。靜如小姐說不吃,這女兒家吃不吃冷東西是不好勉強她的。那位少爺拿起來就吃,一來是父命難違,說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來覺得這樣熱天吃點涼來也不要緊,隻急得那靜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幾回眼色,可恨這蠢物也看不出來,一口氣把半個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這瓜露吃下去,就覺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隱隱作痛。這位少爺也有點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薑泡了開水喝了下去,哪裏有濟。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飯就沒有能吃。賈端甫道:"今天天熱怕是受了暑,發了痧氣,弄了些臥龍丹、行軍散之類與他聞。"打了幾個嚏,還是不好。又給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紅瘢紫塊,以為痧氣總刮盡了。哪知到了夜裏,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請了個醫生來看,說是中暑,開了一個香薷飯還加上兩味藥。這藥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厲害,直聲喊叫,滿床打滾。這天全府正過妝奩,新房裏卻正在鬧病,連鋪設都不能,隻好東倒西歪的堆著,那湖北老媽子說道:"少爺這個病的樣子倒像是夾色傷寒。"賈端甫想:兒子還沒有完姻,向來又規規矩矩,不敢出大門一步,怎麼會得夾色傷寒?這些老媽子懂得什麼,也就不去理他。又請那個醫生來看,那個醫生道:"不要緊的,讓他喊喊滾滾,那暑氣才帶出,這正是那藥力與外邪在裏頭鬥呢,再帶一帶汗就會好的。"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黃,一味六一散。這一帖藥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卻倒好了些,怎麼見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滾了,不過微微的在那裏喘氣,豈不是被醫生醫好了些麼?
做書的覺得,天下惟醫學最難講究,就是外洋的醫生也不能人人皆精,這個學問真要心細意誠,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於古方,不能不問那病情以意逆誌,也不能惑於眾論遂設成心,到了這家看病總得一心一意的在這病人身上,還不知道如何,否則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豈是可以兒戲的事。大江南北有兩位名醫就是名重一時,請他一回非十餘金不可,還不知什麼時候才到,若遠道相迎則每日非百數十金不可。這兩位醫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開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請我我還沒有去呢;昨天某鄉紳的如夫人已經上了靈床,被我一劑藥扳回來;某太學的老太太要不是請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現在無礙了;我才接到個電報某大僚又來請我,你看這裏這麼些人等著我,叫我怎麼丟得開手呢。"說完這些大話,就講某省督撫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開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進來甚紅,某人卻也黑了。這些話診著脈,開著方子,嘴裏都是不斷的。一位呢,小戶人家是請他不到的,官慕紳商人家,必得要預備著好酒好菜請他,有花的地方,還要找兩枝花陪他。看起病來你說是肝旺罷,他說不錯是肝旺,你說是氣虛罷,他說不差是氣虛,開起方子來,你說怕的要用附桂,他說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說能不能用生軍,他說生軍狠可用得,總是順著風。這兩位醫生醫好的人卻也不少,做書的可不敢請教,做書的本來也想學醫,因看這事關係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難而退,勸天下的粗心人、寡識人、浮躁人、性情固執的人、太圓通的人、專講肆應的人,不學醫不行醫,也未始非積德之道。
再說這賈少爺的病,隻有這位靜如小姐明白,幾回要想說,總有些說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這天晚上看了這個情形,實在忍不住,隻好說道:"這個醫生的藥吃下去看來總不對,爹爹得另外請一位來看看,不可執定了受暑呢。"賈端甫又叫人到全似莊那邊去打聽打聽,說有位老師醫理還好,就趕緊請了過來診了脈,問了問病情,看了看吃過的方子,抬頭說道:"這個病是陰寒,要是一得了就治那並不難好的,現在耽擱久了,又吃了這麼些不對症的藥,恐怕救不轉,這位先生可真誤事不淺,姑且開了方子碰碰看罷。"那時已三更多天,賈端甫趕緊叫人去敲打了藥鋪子的門,揀了藥來煎好了,那位少爺已經牙關緊閉,好容易撬開灌了下去,又不是仙丹,怎麼會靈呢?到了黎明,這位少爺竟已無聲無息,替他揀的跨鳳佳期竟做了他的騎鯨吉日,可憐這條小命竟送在這半個西瓜上頭,比那範星圃吃那強盜砍了一刀因而喪命,似乎還要冤枉些呢。這賈端甫年將半百隻此一子,叫他怎不傷心,頓足槌胸,呼天搶地,幾致痛不欲生。就是那位靜如小姐連枝情重,剖蒂神傷,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那張全趕緊去料理棺木,一麵到府裏報信,全似莊也就過來灑了幾點淚,寬慰了兩句,那位新娘下文另有交代,暫且不提。到了下晚成殮,是個動殤不能久,第二天就抬了出去。賈端甫不解得這夾色傷寒的緣由,晚上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談起來,這位如夫人一想弄的不好,還要疑到我身上,這可不能不實說了,當下說道:"這件事我本來早想同你說,因為關係太大,我又沒有拿著實據,告訴了你,你的脾氣是最方正嚴厲的,那還容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