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書中說這賈臬台到彰德府鄉間去訪一位同門,當夜沒有回店,倒避了一場大禍,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這天晚上,約有二更多天,來了一班綠林豪傑,明火執仗撞開了門進了店,就把看店的夥計拘禁一處說:"我們是來討債的,冤有頭,債有主,不會向別人家瞎討,店家住客各自安睡不必驚慌,若要出來多事,這手槍快刀可沒有眼睛。"這店裏也還有兩三個單身過客住著,心想並不欠人家的錢,不至於叫人家這麼興師動眾的來討,也就不來管人家的閑事,車夫店遇到這種事是向來不敢出頭的。那賈端甫、範星圃帶來的幾位管家,隻求他們不找進房裏頭樂得各捱睡著何敢再去問信,隻聽見這些人有幾個在院子裏把風,其餘都擁進上房,似乎先闖進上首一間,不久又闖進下首一間,卻在裏頭擾攘,有一個多更次才走。等到強盜走了有兩三刻功夫,這些家人卻個個奮勇起來跑出來喊拿賊,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也有提根繩子預備捆賊的,亂追亂喊,說:"這班囚回攘的一個都不要讓他跑,官府差使都敢打劫起來,這還有王法麼?"還是張全有點主意說:"先到上房裏去看看少了些什麼東西,人平安不平安再說罷。"說著先進上首一間一看,隻見滿炕是血,那位範大人倒在炕裏,連忙喊道:"不好了,範大人被砍壞了。"範大人的家人聽見趕到麵前細看,範大人傷雖甚重,幸喜還有點氣息,砍的是腮頰不是腦門咽喉,或者還可救。張全這時候也顧不得賈大人的規矩,隻好走進兩位姑娘房裏一看,隻見兩個炕麵前,都堆著一堆衣褲,兩位姑娘裹著夾被,躺在那裏呻吟,有些地方雪白的肌雪還露在被外頭,曉得都是很吃了點虧,這卻不去喊眾人,隻走到自己女兒炕前問了一句"你怎麼樣?"他女兒回了一句"疼得很。"張全道:"你放心睡著,這是沒法的事,你叫小姐也不用著急,保養保養就好的,我叫你姑來看你們罷。"說著走出來,望大眾說:"還好,沒有少什麼東西。"一麵去叫了他老婆郝氏同打湖北帶來的一個粗老媽子,進去服侍這位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又密密的吩咐他們不許聲張。郝氏到了房裏,先走到小姐身邊一間看,渾身剝得赤條條的,那兩條腿上都是血液淋漓,罵了一聲:"瘟強盜,怎麼這樣狠心,弄到這個樣子。"一麵叫那老媽子去打水,再去看看他的女兒也與小姐差不多,那老媽子打了水來,這兩位皆不能起床,郝氏替他們揩擦幹淨,另外拿衣褲替他們穿好。那位賈少爺睡在廂房裏,始終沒有敢出來。張全一麵叫人飛馬去通知賈大人,一麵到文武衙門去報案。那彰德府安陽縣同城守營得了信,飛趕出來,看了看被盜的情形。那安陽縣又帶了些玉真散出來看著替範大人上了,包紮完畢,然後同著大眾,要到那邊房裏去看,張全說是小姐們嚇壞了沒有能起床,請不必進去看罷。這幾位自然不進去,查了一查失的東西,隻小姐們隨身戴的首飾同兩件衣服,其實連那衣服大約這班強盜也不見得要,不過拿來揩揩身體甩在外頭,被人家撿了去的。所以,那張失單無論怎樣估計也不過值五六十兩銀子。賈臬台的清名因此格外昭著,這班強盜於賈臬台也不為無恩呢。
那個替賈臬台報信的家人,走到半路上已經碰著賈臬台從那位同門家裏回來。這家人把被盜的情形略為回了一回,賈臬台連忙催著牲口加緊的趕了回店。張全看見車到門口,搶前走了兩步,附著賈臬台耳朵回道:"東西沒有失什麼,隻是小姐同家人女兒都很吃了點苦,現在還不能起床,地方官麵前卻沒有同他說,範大人受的傷很不輕。"賈臬台點了點頭走進店房,那府縣文武趕緊到院子裏站班迎接,賈臬台讓著進了堂屋,文武官都請了安。彰德府說道:"卑府們防護不周,致令大人受驚,罪該萬死!"賈臬台道:"兄弟做了十幾年的官一個錢沒有,這點行裝大約比那書館的寒士還不如,這些強盜諒來以為是那些囊囊豐盈的顯宦過境,必定有點油水,哪曉得碰到兄弟這個窮官,他們也算上了當。在我兄弟失點東西沒甚要緊,就是我這點行李全數奉送也不值什麼。倒是這樣的官塘大道官府過境尚要被搶,那商家邸客更不堪設想了。我兄弟上年在這裏看印的時候,真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我兄弟有什麼本事?
也全仗我們那位夥計好。"這幾句話說的那府裏縣裏汗流浹背,一個道:"卑府該死!"一個道:"卑職該死!"賈臬台又道:"這位範廉訪是我兄弟,約他同進京,帶累他受傷,我真對他不住,諸位大約看見過了,不知道要緊不要緊?我很不放心,急於要看看他呢。"那安陽縣忙回道:"範大人的傷痕,卑職已細細的看過,是不致命的,卑職已把自己合的頂好玉真散親手替範大人上了,才包紮好,這玉真散與鋪家賣的不同,上年卑職的家母也是在道兒上被強盜砍了一刀,上過就收口。
又一回拿到一個強盜,帶了重傷不能取供,上了這藥登時就好,這是卑職家母同強盜一齊試驗過,很有靈驗的。"賈臬台聽他把話說急了,弄成連刀塊兒真不成話,也不禁一笑,這位安陽縣自己也覺著很有些難為情,隻好搭訕著說道:"就請大人進去看看範大人罷。"於是大家一齊走進上房裏,賈臬台走到範星圃麵前問道:"老弟你怎麼樣?"那範星圃還能喘噓顫巍巍的說道:"這會子疼的好些。"那神氣看上去也還清醒。大家略略放心了點,仍舊退出外間坐談。那縣官又拿馬夾子坐到店門口,把街坊地保同打更的每人打了幾百個板子,勒限破案。
營裏也趕緊派人四出緝拿,有的說:"東鄉某村是個賊窩。"有的說:"我前天聽見北鄉某村來了些不相幹的人,我已經派人去查。"有的說:"新近截了兩個梁子,恐怕就是那班人散下來做的。"不過講的那些馬後炮的話,這是做官的長技,諸位想也聽熟了,做書的也不去細細的敘他。這些文武敷衍了半天起身告辭,賈臬台送了客進來,然後走進下首房間,看他那位令媛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小雙子,兩人都是麵如紙白,渾身軟癱在炕上。賈臬台也隻得說道:"橫逆之來無可奈何,不能怪你們的,你們靜靜的養罷。"坐了一會,看那靜如小姐似乎睡著的時候,就坐到小雙子炕上低低的問道:"怎麼樣的?"小雙子道:"昨夜我剛睡著,聽見外頭人聲嘈雜驚醒了,嚇得不敢動,不多一刻,就跑進房來二十個人,嘴裏似乎說是來討債的,卻把我同小姐衣褲扯個幹淨,一個一個的輪流著來弄,裏頭還有兩個又粗又大的漢子,叫我怎麼吃得住呢!而且一個才出來一個又進去,接連不斷弄的裏頭漲得要死。還是強盜走了,我媽拿水來替我慢慢的擦了一陣,才好過些,現在腫的不像樣子了,怎麼好呢?"說著又哭,賈臬台也隻得安慰了兩句道:"不要緊,調養一兩天就複原的。"息了三四天,看那範星圃已能略進飲食,這兩位小姐姑娘也能撐著起床,張全密密的回賈臬台道:"前天,這班強盜口裏是吵說報仇的,老爺從前在這裏做官很風厲,辦的匪也不少,那裏沒有什麼仇人,久住著恐怕不便,不如早點走吧。"賈端甫也很以為然,因為這案子那縣裏自然要稟報的,胡雨帥是關切的上司,倒不能不發個稟帖,於是趕緊寫了個夾單交驛站遞去,一麵囑咐地方官上緊緝拿。想起張全的話來倒也有點戒心,又同訪營裏要了兩棚人護送,一麵收拾動身。那地方官遇到這種案子是捺不下去的,隻好照著稟報。不過把地方理數說遠些,並說些自己訪聞即時同營帶兵前往追捕的門麵話。
這個稟帖上去,誰知正碰到胡撫台這幾天有兩件不高興的事體,一件呢,是為那位學務處的魏琢人太史,前半個月忽然下身腫爛,說是他的侄少爺,不知拿什麼藥弄成這樣的。魏太史得了這病後,這位侄少爺把他一個才隻十四歲的胞妹毒打了一頓,帶著他的少奶奶同兒子女兒卷了些銀錢而去。魏太史始而托撫台電飭各處嚴拿,及至被鄭州盤獲電稟上來,這魏太史又說是到底是自己的侄兒,求撫台打電叫鄭州把他釋放,也不知是些什麼緣故。這幾天魏太史的性命說是保住不要緊,不過怕的要成了個太監。還沒有出來,學務處的事竟沒有人能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