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關人家性命名節的事,我又算不得個什麼好人出來指證不成,不曉得的人,還要說太太留下這一雙兒女我容不得,故意造言生事呢!所以一直忍到今兒,自從在彰德府衙門裏,我就覺著小姐同少爺的情形不對,因為少爺年紀小才十三四歲的人,那裏去敢瞎疑他,後來在浙江、湖北幾處衙門裏,時常看見少爺清晨、黑夜在小姐房裏走出來,老媽子也同我說過,我都攔著不準亂說。隻想少爺娶了親,小姐嫁了出去,一床棉被蓋了過去豈不好呢?前天,你打全親家老爺那裏回來,約有前半刻鍾的功夫,我在門簾裏看見小姐打對麵房裏匆匆的走了出來,我想姊姊在兄弟房裏坐坐也不算件事,後來你叫我們吃瓜,小姐不肯吃,少爺吃著,我看小姐望著少爺擠眼眨眼的,我心裏就有些詫異,然而也想不到他們大白天裏會這麼胡幹。
現在說少爺得的是夾色傷寒,那可事事對景。我可勸你,現在少爺已經死了,你追究起來也是無益。再把個小姐逼死又何苦呢!徒然鬧得通國皆知,不如裝作不曉得,趕緊找個人家把這小姐嫁了過去豈不幹淨!你想想是不是?"賈端甫這才曉得他這位愛女竟是個魯國文薑。
看書的諸位,賈端甫如此一位道學先生,家政又嚴肅如此,怎麼他的妻子兒女會如此淫蕩呢?做書的以為此皆賈端甫治家太嚴之過。有人問做書的說道:"這話說的不通,我正嫌賈端甫治家不嚴才有這種流弊。假使他當日連那張全的妻女都不準他進上房,這十幾歲的幼兒,都攆到中堂以外,豈不就沒有這些事了呢。"不知道天下的事體無一樣可以強製,隻有順性而導,使他涵濡於不覺就我範圍,若去逆而製之,就如搏沙遏水必致潰敗,決裂男女,身備淫具他不動欲念則已,動了欲念銅牆鐵壁不能限他,刀鋸斧鉞不能禁他。隻有愈遏愈熾的泰西人,講那平理近情、順道公量的治法教法,並不是抑君父之權,實有鑒於中外家國曆來變亂,無不由於防製太嚴,惟有使各適其性,方能消患未來,而且人生處世無論何人總宜待之以誠。
做書的生平不談理性,隻有這"誠能動物,不誠無物"兩語是細心體驗確有至理的。家庭之中果能處處以誠,則妻妾、子女自然各循其分,不忍相欺,若我不以誠相待,惟處處以禮法,即使勉循規矩,那心竟亦斷不相屬,況至於拂人之性,則尤為不幹物忌,上損天和。你看那籠鳥瓶花已覺得不如那得食階前的瓦雀、自生牆角的蓬蒿來得獨饒生意,人為萬物之靈,更豈可拿他束縛拘攣,使他一無生趣。賈端甫把他的妻子閉在深閨,一步路不許她亂行,一個人不許她亂見,諸位設身處地,如果做了他的妻女願意不願意呢?婦女人家必得一個男人的麵不見,才能全他貞節,見了男人就要不端,這種婦女也就不堪承教。賈端甫既以不肖之心待其妻女,其妻女自必以不肖自待。
所以,有一位先生說過"中材子弟全視父兄之駕馭,何如駁駁得宜,則弩駘可成騏驥,駁駁失當,則鸞鳳可為鴟鴞。"這周似珍夫人、賈靜如小姐秉性雖非堅貞,廉恥亦未盡喪,比起那上海堂子裏中等倌人也還不致不及。何以那些倌人雖日與客人裙屐相親,到了留宿也還要斟酌,不是見客就留用的。相幫夥計朝夕相見,也並不致亂來。倘使賈端甫掃除那種假道學的家規,讓他們舒暢天機怡情適誌,這一位誥命夫人、一位千金決不致蕩檢逾閑,毀生滅性至於此極。所以,做書的不歸咎於賈端甫的妻子、女兒,專歸咎於賈端甫一人。自古以來,低褲襠出在鐵門檻裏頭,諸位將正史稗官人情物理細細的考究,便知道做書的不是於賈端甫身上過為刻論了。
再說,賈端甫細想這位愛姬的話真正不錯,現在再去追究必致醜聲外揚,隻好不聞不問。幸喜這位愛姬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宗兆可以不愁。但是,這女兒帶到甘肅衙門裏去嫁,萬一人家因為不是原身吵鬧起來,在那任上豈不丟臉?聽說那東明縣拿到一個強盜,已把那彰德的事體供了出來,這裏人家大約都有點短道,不如在此地找個人家嫁了。如果有什麼說話,還可以朝強盜身上一推,那是遭逢強暴不能怪我閨門不謹的。
想了一想,也就向他那未正名的如夫人說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去追究,明天去托全似莊做媒。"當晚收拾安寢。次日去托了全似莊,因恐全似莊是個本府,差不多的人夠不上找他做媒,又去托了全似莊的賬房書啟各位師爺說:"不拘官幕紳商都無不可,我是因為要了卻向平之願再去到任,省得累贅,所以愈快愈好。"他這位小姐在彰德府城外立的那次"功勞",這時候,東明縣已經拿獲夜飛鵬的口供,正定已紛紛傳說,說是這回他這少爺說是得的夾色的傷寒,他這少爺向來不出外玩笑眾所共知,人家也總疑在他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所以,賈端甫一開口,幾位師爺也就深知來意,嘴裏答應心裏卻想道:天下哪有這種願做烏龜的人來就這門親,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那知道千裏姻緣一線牽,也是這靜如小姐的紅鸞星動。
恰好有陝西要進京引見的一個知縣,是這位賬房師爺的表弟,因為引見之資尚有不敷,想找表兄想想法子,或是托托京裏相熟的票號金店通挪通挪,所以路過此地小作逗留,聽見賈臬台托他表兄擇婿,就趕緊跑來找他表兄,說是正想續弦,求他作伐。這位知縣姓史名學竇號五桂,山東東昌府的人,原藉山西。他的父親從小跟著一個姑夫在山東撫台衙門裏當三小子,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長的俊,要了他去當個小伴當,不久又提拔他當了一名戈會哈。那時候,撚匪還未十分平靜,有些沒見識的官幕,把各家的家眷資財搬在一個山裏住著,置了點軍火器械,雇了些人保護。有兩個帶營頭的武官,知道裏頭子女玉帛甚多,就起了覬覦之心,同撫台說是些會匪盤踞在山裏,撫台委濟南府查,濟南府說內中都是良善紳民並非會匪,這些武官未遂所欲。又在撫台麵前播弄說,這濟南府也是會黨,天天早上跪香誦經,文武官都知道的。撫台又委了一個候補道去查。這位候補道最愛小,當過兩回鄉場監試,供應的東西無一樣不卷得幹淨。當營務處的會辦,那些提調文案拿他開心,每天在他座兒旁邊放幾個小東西,他總欣然懷之而去。這兩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氣,略略點綴了點,他回來就照著那武官所說的情形稟複。撫台大怒,登時把那濟南府參出,另麵派營剿洗,這些營頭禦侮靖寇,則不足;焚村掠寨,則有餘。奉令之後踴躍非常,到那山中爭先直上,那些雇來保護的人,見是官兵自然棄甲拋戈,一哄而散。可憐這些官幕的婦女,被這些兵弁糟蹋到不堪。事後,有位知府出資收贖也救出十之一二,有些婦女還肯說出名姓,有些隻求擇配,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丟醜。這位知府做了這事,就添了一位狀元孫少爺。這史五桂的父親那時也跟著那位武巡捕前去,也得了點資財,又擄得一個女的,也是人家一個少奶奶,看這史五桂的父親年輕貌美,便也願意相從,身邊穿的一件小棉襖裏邊全是金珠,這史五桂的父親因此便是小康。又在這一案裏保得一個把總。全似莊所請的這位賬房師爺就是這少奶奶夫家的侄兒。事平之後,彼此認親來往,所以同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那位撫台卻因此事不滿於眾言論,被交官彈劾。那位撫台就寫信托一位向來有交情的軍機大臣招呼招呼,誰知那位軍機大臣複信出來,說是"物議正繁,無能為力",勸他避避風頭。那位撫台沒法,隻好掛冠回籍。史五桂父親的姑夫也跟著回了山西。史五桂的父親就在東昌府的鄉下置了點田產,帶著那少奶奶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