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3 / 3)

像這樣的刑名師爺才算是當行出色。我做書的若去做官,拿了印把子,也要請他的。但是公牘上雖然不敘這些情節,那天在旁邊看審的人可聽的清清楚楚,而且地方上拿到這種著名大盜,來看審的人必多的,一傳十,十傳百,不多幾天,傳的直隸河南兩省無人不知。賈臬台的這位千金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小雙子姑娘,那天晚上吃的這番暗苦才得伸冤,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看書的諸位,天道屬陽無論什麼事體,皆要他彰明,使人共見共聞,不肯讓他終久隱藏的。你隻看那日月星辰,哪一樣不是昭昭在天,任人瞻視?所以,有些人到了臨死的時候,把生平做過的虧心短行,不肯告人的事情,往往自家傾吐罄盡,那並不是什麼鬼使神差,正是他陰氣已絕,陽氣外溢,自然而然的發泄出來,這是天理必有的。所以,那楊姨娘的夜奔書室、增朗之私醜並全,賈端甫若不替他宣播,安能人人知覺?這回他的女兒同那未正名的如君受了這些糟榻,他已經甘心吃這啞巴虧,隱忍不發也就不見得有人曉得,偏偏這強盜會被東明縣拿到,供了個淋漓盡致,這也是有關天數了。

這位東明縣拿獲鄰封巨盜,那保升階調優缺想來是必有的,但這都是賈端甫到了正定以後的事情。再說那賈端甫離了彰德緩緩前進,因為範星圃受傷過重,兩位小姐姑娘腫痛未痊,車上不能久坐,每天隻走半站。那範星圃雖然傷不致命,總還未能合口,在這車上一顛竟有些翻動起來,飲食倒反漸漸短少,臉上一點血色沒有,路上又不能調養。賈端甫心裏有點發急,正定的房子是請範星圃寫信托全似莊,預先看定預備要辦喜事用的,原想邀著範星圃同住,近來看他傷勢沉重,恐怕有點短長,諸多不便就寫了封信派人連夜趕到正定,托全似莊另外找所公館以為範星圃養病之地。全似莊也先聽得賈端甫路上被劫,範星圃受傷的信,打電到彰德去問,說是已經動身。正在記念,接到這信,一麵叫賬房師爺去找公館,一麵派人到臨洛關火車站上來接。卻好,賈端甫的家眷次日也都到了臨洛,休息了一天坐上火車到了正定。全似莊接到車站,還是花衣手本,恭敬非常,賈端甫見麵說道:"我們是兒女親家,萬萬不可如此客氣。"一麵派人把範星圃送到那養病的公館,一麵同著家眷進了新宅。全似莊也跟過來道喜,幫著照料。賈端甫看大致布置妥當,就同著全似莊來看範星圃。

那範星圃到了那個公館,曉得是因為自己傷重恐怕不好,所以叫他另外住的,心中不免有點傷感,然而不能怪人。賈端甫、全似莊來了,範星圃也還在床上拱手招呼,全似莊走近身邊看了一看,傷勢卻是甚重,幸而神誌還清,說是不要緊的,趕緊叫人去請了一個外科來看了傷口,診了脈,說傷後受了點風,可要當心才好,上了些藥包紮好了,開了個方子。全似莊、賈端甫也天天來看他一趟,隻是那傷口總不合,麵色灰敗,口味不開,曉得有些棘手,那個外科也說個病象恐怕不妥。範星圃隨身帶了兩三個傭人,這些人是主人興旺,他就趨奉,主人落寞他就避開,看見範星圃病到這個樣子,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哪裏還把這主人放在心上,盡心去調護他呢?晚上名為守夜,伏在外間炕上打磕,茶是冷的,燈是暗的。範星圃想起當日愛妾、美婢、侍奉滿屋,稍為有點病痛,服侍的人晝夜不離,咳嗽聲翻個身都有人過來看看,藥爐茗茶更是預備得停停妥妥,那是何等當心。今兒家敗人亡,病眠旅館,這兩個蠢奴叫起來哭喪著臉,一肚皮不情願的樣子。撫今追昔,叫人怎不傷心?隱隱間,聽著似乎有些鬼聲,這種淒涼景況,既無陰氣相乘也是不寒而栗的。範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心想著趁著人還清楚,把以後的事體布置布置,無奈氣力總提不上,叫一聲人,說一句話總要喘半天。隻得到全似莊那裏要了點大參,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氣,把全似莊、賈端甫請了來,說道:"兩位老哥哥我是要長別的了,這傷口是不會合的,不過早晚的事。從前看相的本說我眼運尾上怕有金刃之災,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禍的意思,不想在這道兒上被這些無名毛賊不明不白的砍了這一刀,真是不值,這也是定數使然,無可尤怨,隻是我範星圃這麼一個才幹,這麼一點年紀,竟至一蹶不振中道而殂,心中實是有點不服。以我生平的本領不是自誇的話,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沒有不做到督撫的。我自問也沒有什麼不可對人的事體,不過求效太急,凡事總想先人一鞭,勝人一籌,有些地方不免做盡做絕。那年在湖南的事,自己也覺得有些過了,不過因為得了一個嚴明精幹的聲名,也就有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其實又何常好為刻薄呢?今兒雖不見得就是報應,然而問心到底有點過不去。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兩位老哥哥,前程遠大須要切記:凡事做到得手的時候,總要放鬆一步,不可做的太過,稍留餘地以處人,即留餘地以處己,我是已經悔之無及了。我有一個收用過的丫頭叫做珍兒,他娘家姓角,現在還住在九江,托那同住的房東照應著,我臨走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我留了六千銀子在九江銀號裏生息,他能守固好,他不能守,這銀子就與他作為賠奩,他是為我的事很吃過苦的,我不忍負他。我彙到京裏的一萬銀子,如果這珍兒生的是男,就與我這遺腹子,生的是女,能替我在族中承繼一個,把這銀子替這兒女兩人平分。不過,我們杭州人因家鄉住不起,飄流在外省的居多。無論何等大族,本支沒有滿百丁的,我近支固是無人,遠房亦其寥寥,立嗣也頗不易。其實我躬不閱遑恤,我死後也叫做一息尚存,聊盡人事而已。我這些話,請兩位哥哥替我用筆記了下來,我自己是不能寫了,而且又叫我寫與誰呢?"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又道:"我這皮囊是要連累兩位老哥哥,替我收拾,將來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再能同我續弦內人的靈柩一齊運回杭州合葬,那更感激不盡,隻好來世銜接回報吧。"全似莊、賈端甫聽了這些話,很有些悲感,隻好拿話安慰他道:"老弟不要亂想,這種硬傷是不要緊的,好好的靜養,自然會好,正在壯年怕些什麼?"又各人拿了兩張長連信箋,把他所說的話照著寫了出來,送與他看過,各自收好。那範星圃說了這些話,動了心血,那瘡口又迸了開來,大喊一聲,暈厥過去,好容易喊醒,神氣更加不好。全似莊、賈端甫走到外間說:"看這樣子,恐怕難呢,我們得替他預備預備。"賈端甫道:"天氣勢,早點預備了的好。"當晚全似莊回到衙門,叫他賬房師爺去看了一副枋子,又備了些衣服衾枕之類。賈端甫也到二更方歸睡,到床上想:這範星圃的下場如此,心中也狠有些難過,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天剛黎明,就聽見老媽子說,範大人那裏有人來請,賈端甫一驚,不知究竟範星圃傷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