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盡銅山 飛燕重逢營成金屋(1 / 3)

卻說傅又新在袁寶仙家吃酒,忽然聽見火起,連忙派人去打聽,去的人回來說是楊樹浦的厚存紡織廠燒了。管通甫道:"才說這羅萬象,羅萬象家就出了事。"廖庸庵道:"那是不要緊的,他這總生意買了燕梳的大家,沒甚關心。"也就各散。次日再去打聽,哪知厚存紡織廠這位管事的也服了河芙蓉膏,差不多要同石曼卿見麵了。卻好,羅仲苞也到上海,細細考究起來,才知道這位管事的倒也沒有荒唐虧空,拿著東家的生意也很當事,外頭又並不瞎應酬,雖在上海,連堂子裏的酒都少吃,戲館裏的戲都少看,那租小公館包倌人拚大姐更是沒有的事,卻隻平生最會算小,無論什麼事,都要打打算盤。這紡織廠他管了也有好幾年,當了這麼樣大管事的,他連紙張、燈燭、茶葉、水煙都不肯稍為浪費,廚房裏是輕易不肯添菜。每月廠用比前手管事的要省了好多,就是串頭秤底都要替東家算到,不肯叫東家吃虧。因為近來保險長了價,比前期的差了好些,他定要照原價,那家保險行不肯答應,他又去找了幾家,雖然也些須有點低昂,但比那前期的價總覺相去甚遠。這紡織廠不是一萬兩萬的生意,這裏頭進出的數可也不小,他總舍不得答應。這時候,前期的保險已經限滿,後期的保險又因價錢沒有講定,還未出單,他的一個副手也曾勸過他,說這保險的事是一天拖不得的,不要惜這點小費罷,再不然先保個半年三個月,到那時再看光景也好。他總不肯叫東家花此冤枉巨款,遊移不決,隻想那些保險行貶價俯就,而且以為天下哪有這種巧的事體,這幾天裏頭就會出亂子不成。哪知天下竟有這種巧的事體,就在這幾天裏,竟出了這個亂子,幾百萬的本錢付之一炬。他想這就婁身碎骨也填還不了東家,隻好學那些保國忠臣把國家的大事弄壞了,臨了照死塞責,還要博個成仁取義的美名呢!

這羅仲苞不獨在上海開了這個紡織廠,寧波、廣東、漢口、天津、香港、澳門,皆有他的莊號。每處總有一二百萬的生意,他那貲財不獨人家不曉得他的細數,就連他自己也弄得糊裏糊塗無從計算。洋商裏頭信服他的也很不少,平時隻要他招呼一聲,數十百萬咄嗟之間可以立集。這廠雖然被燒,他覺得收拾餘燼,重整旗鼓也還不難。哪知道銅山西崩洛鍾東應,他寧波莊上一個管事的人也還誠謹,隻是膽子太小,聽見上海這個紡織廠失了事,想這下子不知要吃多少虧,這個寧波的莊子恐怕也站不住,萬一倒了下來,必定要帶累我下班房坐監牢,弄得不好還要吃板子都說不定。這麼一想真正十分可怕,連他的娘同老婆、兒女都不要了,搭了輪船溜之大吉。這些夥計見管事的跑掉,也都趁火打劫,卷了些銀錢,各自去投路。這個莊子也就同那些防邊防海的梁子一般,還未曾望見敵旗寇艦,就先不戰自潰。那廣東坐莊的一位,還是靠這羅仲苞撫養成人的一個侄子,他聽見這兩處的信息,就把資本彙運出洋,家眷也搬到香港,自己卻出頭請官封閉。這三處不到十天皆成了一個土崩瓦解的情形。天津、漢口也就支持不住。羅仲苞領的各省公款不在少處,各有大憲紛紛的電飭上海道:"查拿押追。"初時,羅仲苞還躲在租界想洋人保護,有幾家洋商也肯替他說話。爭奈香港、澳門兩處不好的消息也相繼而來,虧空洋人的款項也不可數計,連這幾家洋商也保不住他了,隻好把他送交上海道發縣管押。浙江撫台也早行了文書,叫寧波地方官查封他的家產。這位鄞縣大老爺是個辦事最為認真的人,接到撫台的密劄,他就密密的到營裏要了二百名兵,但說撫台叫調的,也不說出所以然。到了五更多天,帶了幾十個得力的家人差役同著調來的兵,把這羅萬象的房子圍的水泄不通,然後親自帶了家人差役叫開大門一擁而入,可憐這羅家的人,雖然曉得倒了兩處莊子,總覺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且這位羅仲苞又是京中王公巨卿、外省督撫司道有點名望的都同他是刎頸之交,平日得他好處的也真不少,就有些什麼哪有個不合交情照顧照顧的道理,哪裏就會弄查封家產呢?就要抄家,也不過把田產房屋封去罷了,而且本地方的官府一年也受他家許多饋贈。這位縣官尤其要好,三日兩頭過來吃酒打牌,有喜慶事體,都是他來陪客照料,不但羅仲苞有事托他百依百從,就連家人們要送個把佃戶,請他打一千不會打九百九的,這樣的至交有點事體,好意思不通個信,所以一點沒有準備。誰知這位到官竟是個顧公義不顧私情的人,親自登門做那《紅樓夢》的趙堂官。這位大老爺一進了門,在屏門口設了公座,像那院試的時候提調官點名的一樣,靠西向東的坐著,吩咐先攆男人出門後攆女人出門,可要在各人身上細細搜檢,不準夾帶財物。光是些男的家人、夥計、戚友、親丁一一搜清放出,後來到了女的,這縣官說,也得要細細的搜,這些家丁差役巴不得這一句,在這些婦女身上胸前袖底褲襠沒一處不搜到,而且這重門搜過,那重門又要搜,弄的這些婦女失履敞襟,披頭散發,哭哭啼啼地求死不得。搜了一半,幸虧本府大人來了看著太不成樣子,吩咐婦女身上不準亂搜,隻要不成箱整捆的搬運,就隨身帶著點首飾,攜點奩具都不準阻攔。這道恩諭下來,這些婦女才有點生路,各人隨身帶點細軟金珠卻也不在少處。他兩個兒子就全靠他妻妾們身邊帶了點兒,後來才得支持衣食,重整一個小小門庭。等到把婦女攆盡,然後府縣帶著文書差役進去,把一房一房的箱籠打開,逐件登簿,也有二三十萬銀子的東西,但抵起他的虧空來那真是百不及一。這羅仲苞在上海縣裏押了兩年,還是一個洋商說外洋本有告窮之例,他既家產盡絕,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沒用,請領事向上海道說,把他放了出來,有兩個不忍相離的愛妾身邊帶了點珍寶,同他在上海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也還安安樂樂的終了餘年。他那時沒有財去易人家的色,那些平素以色來易他的財的,也就另尋主顧不來訪問他了。

看書的諸位,照這羅萬象的收場結果論起來,自然說是他好色之報,不知就是這財積的過多,也真能盈滿為災。你看凡有富過百萬的人家,壞起來總是一敗塗地,沒有漸漸熄滅的,就同那樹木一般高逾百丈大可數圍倒起來,總是連根而撥,沒有一枝一葉慢慢朝下落的道理。若到了數百萬以上,自然做的總是些大來大往的生意。牽枝帶葉的事業,到那時候也真不能自主。人家怪他不肯收手,不知到了這個地步,也隻有聽其自然做將過去,做得好遲倒幾時,做得不好早倒幾時,若要想收手,你收手的這天,就是到的這天。看他是富,可敵國不知他真有騎虎難下之苦。從前,那杭州的胡雪岩不也是這個樣子麼?

近來有位先生的家訓說,子孫每人富不準過十萬。此種見解,新學朋友必說他黃老之學太深。然而為保家保身之計卻不得不然,所以人生於這"財"字隻須求其夠我一生之用足矣,又何苦貪多務得呢?至"色"字多的壞處,什麼窺簾留枕、廣田自荒、賣履分香、他人入室,那是人人都曉得的,也用不著做書的細說了。

再說這羅萬象出了這個事體,在羅萬象呢,自我得之,自我失之,雖是一場春夢,也還足以自豪,隻急得這位廖庸庵,竟如嬰兒失乳一般弄個走投無路。那位傅又新本來在外洋做生意,也並沒有甚真理理財的學問、致富的經論。不過那時候在外洋做生意的人少,他是一個孤身無所係念,舍著性命去幹,吃得苦拚得出,又碰著他幾年的運氣,就成了這一番事業,同那些聚賭的人一般,當了兩件衣服,拿這錢全數打了上去,居然中了,再翻再中,隻要財運好,幾寶功夫就可盈千累百。你道他有什麼操券而致的勝算麼?中國人卻把他當作一個天富星下凡,撮擁著他以為就可振興商務,廣浚財源,真與做夢無異無怪。這廖庸庵跟了他來,弄到無可下台。那增朗之因為他老翁惠蔭洲現已過了道班,住在南京,是以前去省親,並要了點指省引見的款項。這時候也就南京回來,同這傅又新談談還是一篇大話說:"我不過放心不了這些中國的官府,我要不是怕他們朝令夕改,我一個人號召起來,這點事有什麼不成?不過我不犯著去做。"再去問問那位廖庸庵已如鬥敗蟋蟀,隻有滿盆亂撞而已。增朗之看這樣子,曉得是個一場沒結果的事情,不如還幹自己的正經事罷。想那廣東是不能再去的,改哪一省好呢?因想起江西這位瑞久帥是做過江寧藩台的,同老翁於財政上頭很有點密切關係。到了那裏,他不好意思不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