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會短離長蕭郎縈別夢 情深膽怯弱弟試靈丹(2 / 3)

到了二更將盡的時分,悄悄地溜到這太太房裏,周氏太太一見大喜,叫他坐著,白駢儀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貴人了,真好福氣。"周氏太太歎了一口氣道:"唉,什麼做了貴人,倒是做了罪人了。自從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時候,我在娘家住著倒還舒舒服服的,不過心裏有點想你。及至他中了進士做了官,就擺出這做官的架子,上房裏連個雄蒼蠅都找不出來,我跟著他走上海,過天津,到京城,來河南,經了多少名勝的地方,就是窮人家的婦女,也還能去看看戲逛逛花園,開開眼界,可憐我是上了轎子,車子就把簾子關的緊緊的,連轎子旁邊的玻璃窗紗環都替你把幔子釘嚴了,叫你一點也看不見。到了客店,上了輪船,隻要進了那間房,除掉臨走不要想出那房門一步兒,至於在公館衙門裏,就隻張全的老婆女兒兩個,還讓他進來走走,此外是一個人影兒也不要想看見。你想,這麼終日囚著,不同個罪人差不多麼?不過沒有上手銬腳鐐就是了。說起來他是個道學,其實到了房裏關了房門,叫你做的那些事體,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沒有什麼怕你笑話,叫我要不答應他,又是要終身靠他吃飯的,要是心裏情願的呢,這本是男女互相尋樂的事體,就隨便叫我怎麼樣也不要緊。你想他這種樣子弄人叫人家怎麼願意?比陪著強盜還要難受些。

可憐我這些說不出的苦,叫我同哪個說呢?說著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白駢儀連忙走到身邊拿手帕子替他揩著,一麵勸他。

周氏太太就倚在白駢儀的懷裏說道:"我今天見了你,可真像見了我的親丈夫,那時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儉點,倒也一生受用,哪裏會受這種罪。總怪我侈娘嫌你家道低微,要嫁什麼讀書做官的呢,弄的今兒同賣了女兒一樣,賣了女兒還要得點身價,可憐他其實還賠了多少錢。這做官的女婿,也沒一點兒好處到他兩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幾年不通信音,連死活都沒有處打聽。我今兒難得與你重會,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會幾時。我也明曉得那個人不久回來,我們也就不能常會的。但是,俗語說的'郭雀兒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暫時這條命送在他手上,將來有好機會,我們再想法子罷。"這白駢儀又溫溫純純貼貼的撫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羅襦重聯舊好。

每天晚上,這白駢儀總是進來伺候這位太太。這周氏太太把那賈太守逼著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細品玉簫、王六兄的後庭插箭都心服情願的奉承了。這白駢儀雖然是新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時候長了許多。但是,周氏太太生的這位靜如小姐,也是十五歲的人了。賈端甫卻也教他識了些字,讀了些書,四書五經都能通曉大義。雖然沒有那些西廂紅樓的,他眼裏但是那毛詩左傳上頭摹寫的男女風情,他也就頗能領略。又生得姿態輕盈,性情流動,才過豆蔻年華,已解標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對房。這白駢儀夜進朝出哪有不看見一兩次的呢。有一天這小姐起的早些,開了房門出來,彼此恰恰迎麵相逢,靜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駢儀隻得低著頭走了出去,心裏想道:"今兒被這丫頭撞見,萬一將來他老子回來,在他老子麵前搬弄搬弄唇吞,我可不止像那回在山東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覺有點舍不得。看這丫頭舉止輕佻,也不是個不能親近的,不如下點手段收服了他,那就無甚顧慮,就是銀錢上頭也還可以多沾點光。曉得這位小姐的裏房是他小兄弟睡,還有個老媽子陪著,這老媽子是這太太同他見麵之後,就重重地賞了些銀錢,買通了的,白駢儀也常有點饋贈,他倒早已聽憑使喚的了。白駢儀這天就找了這老媽子送了他二兩銀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對麵的房門不要上閂,這老媽子一想,我這麼大年紀他難道還看上了我,想來采我的殘花不成?

自然是想這小姐的心思。這種不花本錢的老鴇,不費唇舌的王婆,是樂得做的,也就慨然答應。晚上,白駢儀進去,到了床上同周氏太太說道:"今天早上出去遲了些,小姐已經起來開了房門,明天需早點出去才好。"周氏太太道:"你本來這兩天也太大意了點,我因為你晚上辛苦了,早上又舍不得喊你,今兒可規規矩矩的睡罷,身子也是要緊的。"白駢儀道:"隻怕你不夠。"周氏太太輕輕的望他啐了一口。這夜,就依了周氏太太的話,沒有十分興風作浪,早早的同入酣甜。到了五更,白駢儀就忙披衣起身開了房門,他卻不望外頭走,直到對房把房門推了一推,果然沒有上閂,就輕輕的走到床前揭開帳子,看那賈端甫太首的愛女靜如小姐朝著裏床睡態正濃,他就忙忙的鑽進香衾,那靜如小姐在夢寐之中是否覺得身邊有個柳夢梅,也就不知道了。隔了好半天,那靜如小姐卻也微展星眸,半含羞態的問道:"你是誰?"白駢儀低低的道:"小姐是我。"靜如小姐要想不依,因為鴻溝繼已失守,驪珠自必無存,即使揮動魯戈未必能回趙璧,隻好也像他娘當日,聽這白駢儀暢所欲為而去。那個老媽子撮合有功,白駢儀自然要開銷一分下腳。想來也不過像那二堂子裏數目。那靜如小姐,卻另外有一分重重的賞犒謝這現在媒人。這樣規矩嚴肅的公館裏頭,當個老媽子真當得過呢。隔了兩天,那周氏太太也有些覺得,但是一個是愛女,一個是情人,怎麼好意思認真,也就像那楊姨娘、龍玉燕母女一般,彼此說明,讓白駢儀一箭雙雕。這白駢儀還要抽空去應酬應酬那位世妹花底泰宮,卻也疲於奔命,但是,盛筵易散好事多磨。

不多幾時,那到京引見的一雙主仆已經秣馬歸來,自必門禁重申,依舊紅牆隔斷。那張全卻同柏義重修棧道,曲敘離情。

這柏義夜間奉陪了老翁,白天還要恭維他令愛,把受來的那些瓊漿玉液,傾還他寶鼎丹爐,本是自然之理。到底這張全比那位賈大人精明些,就有些破綻落在他眼裏,把他女兒拷問了一番,才知道不但同他結了通家之好,就連老爺的內眷也成了個上下交征,主仆兩人不枉進京一趟,都混了一個四品半的頂戴在頭上,心想這件事情一鬧穿,這柏義是我勸著留用的,又是我女兒領著進上房的,豈不連我的飯碗也就不很穩當,這樣的恩主又何肯輕輕拋卻,不如消患未萌,預為釜底抽薪之計也就不去說破。卻好碰著一位候甫州縣,同這賈大人有點交情的,新近委了一個優缺,他就同主人說了,把這柏義薦過去。這賈端甫本來在這些家人上不甚留心就依了他薦去,那知縣見是一位撫台、藩台最賞識的,府縣大人薦的,怎敢不收。在柏義這裏,他已曆事多主,就是他身上前後的男女交情,也就指不腰屈,倒也視為行雲流水境過事遷。

隻可憐這一位太太,兩位千金真覺得硬割情絲,十分難舍。

這兩位千金呢,有如那《隨園福話》所說:十四夜月自知,有團圝在後頭,還可以消遣。那位太太已過見惡惡年,難挽義和之景,美人遲暮傷感為之何,若沒有這番遇合,倒也死心塌地老此殘年,偏偏又狹路相逢,遇這可憎冤孽,把那二十年前的風景從新提上心頭才得稱意。以為垂門暫隔,當可趁隙重圓。

後來聽見,把他薦去外縣。從此,天涯海角何年再遇蕭郎。但不免因恨成癡,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了。初時不過茶飯不思,花顏憔悴,既而竟就夢魂惝恍,魔豎潛侵。有一夜,正同那賈端甫了了行公事之後,朦朧間覺得那白駢儀走進房來,就趕緊拉著他道:"我隻當今生同你不得見麵,哪曉得還在一塊,這一回你可得帶我走,不能再把我撇開了。"那白駢儀道:"你放心,我從此陪著你形影不離。"周氏太太道:"你難道心裏不要我了麼?我想你想到這步田地,你還不慰慰我的相思。"說著就騰身相就做成篇倒戟而入的文章,正在那裏銀河欲瀉的時候,忽然覺得那白駢儀眼睛一番,口角流涎,大有中痰的光景,連忙喊道:"白素香的,白素香的!"哪曉得他夢中聲喚,竟把他同夢的人兒驚醒,推著他問道:"你說什麼白狗白狗?"這位周氏太太才醒來,哪裏有什麼白駢儀在懷中,還是一個賈端甫在枕畔。心裏空了一空,才支吾道:"我魔住了,夢見一個白狗追著我咬,嚇的喊起來,心裏還覺得跳呢。"第二天起來,這周氏太太頭上就覺得昏沉沉的,到了夜裏才合眼覺得又同那白駢儀在一塊兒,就同他說道:"你昨兒怎樣的,幾乎把人家嚇死?"那白駢儀道:"我並不怎樣,不過嚇你玩的,你就認了真。"周氏太太道:"你不說你做的那個樣子怕人,還要說人家膽小,今兒可不準這樣。"兩人又互相偎抱到了酣暢之際,覺得那床搖動起來,似乎像地動的光景,不一會,就聽見花拉一聲,好像那牆坍了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在那裏,再找那白駢儀已不見了,怕是被牆壓著,又急聲喊道:"白哥你在哪塊?"耳邊聽見一個人應了一聲道:"你又喊什麼?"周氏太太睜眼一看還是一個賈端甫,心裏又羞又怕,隻得遮掩著道:"我又夢見昨天那隻白狗。"日裏細細追想那夢中情味,又想道:"他天天入夢,不要是被他們曉得了我同他的事情,把他弄死了罷?這卻怎麼好呢。這麼一想又嚇得一身冷汗,似乎耳朵邊就有人說他是死了。又嚇、又痛、又急、又想,七情六欲一齊發動,一個已經有病的人,怎麼經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