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怡軒在長發棧樓梯上碰到的那位貴官,你道是誰?原來就是他相傍同年賈端甫。他在河南學務處當了些時提調,喬藩台同他甚為合式,就要了他去署光州。這光州是個大缺,薦朋友、薦家人的很不少。他雖然不肯濫收,然而衙門裏事務紛繁,也斷非一二人所能辦,自然也隻得揀著用了幾個,裏頭有個寫字家人叫做柏義,是魏太史薦的,說是揚州人。據他自己說已有三十多歲,卻生得齒白唇紅,看上去不過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寫得很光潔。賈瑞甫中進士之後,用的那個張全,素來最摸得著這主人的脾氣,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帶著女兒跟著賈太太進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兒也十多歲了,名叫小雙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賈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隻有這郝氏母女,因為曾經服侍過,不時進去請請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門政,家眷住在衙門旁邊租的一個書班的房子。這柏義同他是揚州同鄉,所以最為親,還稱呼他世妹。這世交卻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做書的也無從替他敘起,常常幫著他料理料理公事,張全很覺省心。近來,張全事繁時也就吃上兩口煙,有時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門裏住著。
這柏義就替他燒燒煙,陪他在榻上躺著談談。到了夜深人靜,這柏義竟赧然毛遂自薦,這張全也就欣然拜領消受了兩回,覺得竟是一個出色的龍陽,那一種婉轉迎送的風情,比那戰功卓著的窯姐兒還要得趣。張全從此就格外謹慎從公,常在衙門住宿。賈端甫也覺得到底是多年舊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這賈端甫做了兩年多,據那上司講起,都說他官聲很好,撫台又在河工案內替他保了個免補本班的知府,仍留在原省補用。卻好,新任的實缺也要到任,他就請交卸回省,請谘過班引見。不多時,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後,帶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齊開銷。張全說,做過現任的究與那初到省候補的不同,公館裏總得多用兩個人才忙得過來,就留了這寫字的柏義,還有個管雜務的俞安。賈端甫上各大縣的衙門謝了保舉,麵陳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裏整頓的法子,撫台、藩台皆極欽佩說:"當叫後任實心照辦,不許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幾次,等清交代,請了谘文,在省裏也就耽擱了好幾月,才得料理進京。張全的意思,主人把這柏義帶著路上好消遣消遣。若這位主人依了他的話,做書的倒也好省了些筆墨,隻要說他日事雕腰、夜遊兔窟就完了。爭奈這端甫是位道學先生,他說:"我從前在京是馬少仆簡慣了的,這次進京,若是多帶仆從,人家必說我染了外官的習氣,那是於我的聲望大有關係,我可斷斷不為。"張全也就沒法,又切托了柏義替他照料照料家事。張全的妻女,這柏義本是見慣的,一口一聲的嬸嬸妹妹,向來就甚親熱。張全此番既囑托了他,他哪有不盡心的呢!等著張全跟老爺動身之後,就三天兩天去請請嬸嬸的安,問問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脫熟。有一天,柏義跑去,那嬸嬸卻被鄰居家請去看牌,隻有小雙子一個人在那裏做針線,柏義進去叫聲"妹妹",就坐在旁邊,同他兜兜搭搭,說那帷燈匣劍的風話。這小雙子本來生得流動風騷,心裏也早幾分中意這位哥哥,就笑著問他道:"聽說你在衙門裏天天陪我爹爹睡覺,到底做些什麼?"柏義道:"哪個說的?"小雙子道:"小三子說的,我娘還罵你不要臉呢!"柏義道:"做些什麼我說是說不出的,要麼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裏去。"小雙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個男人家,占不到你的便宜。"柏義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總讓你占點便宜的好。"說著就拉他,小雙子道:"你不要動手動腳的,我喊起來你不得了。"柏義就獨自一人跑進小雙子房裏,在他床上找到一雙換下來沒有洗的襪套子,拿在手裏站在房門口,望著小雙子道:"這個可送我了?"小雙子看見丟了針線,追上來奪,柏義就朝床上一躲,小雙子也隻得追到床上,他把身子一翻,這小雙子在他懷裏,要喊也喊不出來,隻好將計就計,任著柏義把他老子同他那番形景細細的演了一回,不過顧後瞻前稍有不同,這小雙子得到甜頭以後,倒也時常同他試演試演。這天柏義跑來,小雙子正在那裏做鞋花,柏義拉他,小雙子說:"你不要鬧,這鞋子是預備送太太的壽禮,今兒要做成功,明天祝壽帶去的。"柏義拿他做好的一隻在手裏看了看說:"這位太太的腳倒很小,不曉得長的如何?我到這裏三年還沒有見過呢。"小雙子道:"你這個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腳,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又要打聽打聽,我同你說,這位太太雖然四十出頭的人,卻是生得年輕,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也還嬌豔動人呢。"柏義又問:"這位太太不知哪裏人家,姓什麼?也不大見老爺通信呢。"小雙子道:"姓周,是老爺的同鄉,聽說家裏也是個做生意開鋪子的,老爺做了這麼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親戚常常通信?"柏義聽著吃了一驚,說道:"是不是開周恒泰順花布莊的?"小雙子道:"那就不曉得了。"柏義道:"好妹妹,你明兒進去千萬替我問一問,如果是的,你說我是太太娘家的親戚,要求見一見呢。"小雙子道:"你又是他什麼親戚?叫人家去碰釘子。"柏義道:"你隻管替我問一問,不是的也沒有什麼要緊。"柏義還怕他不肯,又奪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陣,在枕上千央萬懇,小雙子滿足了才算數。
第二天,小雙子母女兩個前去拜壽,郝氏因為家裏沒人先回去,小雙子留在裏頭吃飯,起空的時候,小雙子就同太太說起,太太道:"我家裏卻是開的周恒順花布莊,但是,有什麼姓柏的親戚呢?我可記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館裏,老爺又不在家,回來叫他進來見見再說罷。"小雙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走到門房門口同柏義說過:"我同太太說道,太太說不大記得清,回來叫你見見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認,帶起我挨罵。"柏義連連答應。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雙子的話來,本來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親戚也可問問,不是親戚也不要緊。
就叫老媽子叫了進來,柏義請了個安,周氏太太望他細細的看了一看,說道:"啊呀,原來是你?"那兩眶珠淚竟不覺盈盈欲墜。你道這柏義是誰?原來就是河南知府賈端甫太首嫡親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題兒頭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駢儀的。他隻從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體,發覺之後被周敬修攆了出來,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寧補衙門裏當跟班的,就把他薦在一個候補佐親老爺身邊。這位佐親老爺未帶家眷,看見白小官潔白如玉就叫他在床上服侍服侍。他本是個烏道已開的人,輕車熟路不甚推辭。後來,這位佐老爺在南京登科。幾時沒有什麼意思,他有位親戚放了兗沂曹濟道,就到山東去投奔,在江工上當當差使。家眷到省,哪曉得這白小官又同這位老爺的一個未出閣的妹子搭上,被這位老爺撞見送到衙裏打了二百板子,返解回籍。走到路上,讓那解差得了點便宜,把他放了。這種不要緊的人犯誰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鹽大使,這位鹽大使的老翁做過河工廳官,丟下來的家資很厚,這鹽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來也是個河工汛弁的媳婦,因為廳官老爺常識,就趕緊敬獻上去,等到這廳官故後,這老太太卻有武則天之風,家資皆被其掌握,幾個兒子何敢違抑。看見這白小官,比那貌似蓮花的六郎還要愛些,日日叫他進去伺候。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陰少陽最為傷人,幾個月之後,白小官竟覺得玉容憔悴,這差使有些承應不起,隻好逃了出來。又到一個門上那裏當三小子,這門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著過來,卻又被那門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這門上得知,又把他攆掉。他又跟了一個老爺在學務處當差,他卻巴結了魏太史的侄少爺,聽見賈提調得了光州的美缺,曉得賈提調與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爺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說,把他薦到賈端甫這邊。今天同這周氏太太見了麵,周氏太太回念舊情,真有個千載重逢之感。當時,因為兒女皆在麵前,隻得忍著淚問了兩句門麵話,說是娘家遠房表弟。卻到臨退出來的時候,送到堂屋門口,隻低低的說了句"回頭你再進來談談"。白駢儀是走慣了這條路的人,自然領會得這太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