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聽見全似莊來訪,趕緊起來洗麵漱口,穿了衣服回到棧房。全似莊正坐在房裏吃水煙,任天然道:"不知道老憲台駕到,失迎失迎!"全似莊道:"天翁出門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瞞老憲台說,舊屬昨晚是在堂裏歇的,才起來。"全似莊也隻笑了一笑。任天然又道:"老憲台是今天到的,今兒輪船何其早,住在哪裏,這回到上海有何貴幹?"全似莊道:"今天這隻船很快,我叫家人把行李押到長發棧,我就過來走訪。因為瑞久帥委來采辦軍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哪家好。我們同鄉至好天翁萬萬不要如此稱呼!"任天然道:"老憲台是舊屬的親臨上司,怎麼好不如此稱呼呢?"全似莊道:"天翁若再這樣,我隻得稱大人卑府了。"任天然沒法才答應改口說道:"洋行呢,也有兩家熟的,但是這裏頭經終不大了,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罷。"全似莊道:"我也這麼想。"任天然就約全似莊同到九華樓吃飯,一起去找管通甫。彼此寒暄已畢,說明來意,管通甫道:"買軍火的事卻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們姑且去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家一齊到了公信洋行,屠桂山見是生意上門,恭維之至,連忙取了圖樣本子,呈與全似莊說:"要哪幾種,請太首揀定了,通知一聲,好知會洋東取出來看。"全似莊見一時看不清楚說:"我且帶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罷。"任天然因全似莊初到,總得替他接見,就問似翁先生堂子裏到不到,全似莊道:"我以前常玩的,這回恐怕不便。"任天然道:"那麼今天晚上就在海國春罷,我叫人去定那第一號房間,又寬大,又兩麵隔街風涼些。"全似莊答應了,任天然就同著全似莊到長發棧作為回報,順便又約了達怡軒。這晚,任天然請的是全似莊、屠桂山、許州謙、袁子仁、達怡軒、曹大錯、鄭琴舫、管通甫、王夢笙九位。
六點多鍾陸續到齊,點了菜,任天然拿著筆要寫局票問道:"老憲台叫不叫?"全似莊道:"你又這樣稱呼了,該罰該罰。我從前在上海是很玩過一陣的,並不是什麼道學,管通甫也曉得的。但是做過了現任知府,而且瑞久帥、範唐訪再三吩咐說,這回軍火辦妥就委兄弟的缺,怕還在沿江居多,這回叫局似乎不大穩便,諸位卻盡管叫,我也還要領略領略,天翁現在盡可快樂快樂,將來引見天翁,得過兩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卻要奉勸,到那時候也要收束收束呢。這個聲名是官場最要緊的,天翁以為何如?"那曹大錯聽了這些話,很有些不耐煩,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頭嫖,就請我做中堂督撫我也不願,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發局票罷,我還要到小玲瓏去碰和呢。"席間,管通甫問起範虛訪到任後如何?前回過此地沒有多耽擱,我隻見得一麵。全似莊道:"那真是個有守有為的大才,到任之後整頓的事情不少,他是做過江西幾任府外的,所以,利弊盡知,下屬無法蒙混。"曹大錯道:"範星圃呢,人是個能幹,不過手段太辣,專講究的是獲上之道,這回在湖南尋得士類寒心,恐怕這人將來難得善終。"管通甫道:"你怎麼不勸勸他呢?"曹大錯道:"這種人怎麼能勸,琴舫不是勸了幾回,他哪裏肯聽,琴舫也隻好不可再阻止,所以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沒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錯,似翁要辦軍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莊也就趕緊同他攀談了一陣,邀他明天同去,鄭琴舫也答應了,不多時局已到齊,王夢笙又嬲著顧媚香、張寶琴兩人,還是一吹一唱。
全似莊倒也甚為賞識,管通甫道:"今天廣東來了好幾位大紳士闊官場,都是來議贖粵漢鐵路的,我也有幾個熟人,明天要請請他們,似翁太首不嫌簡褻,明天還在這光奉約罷,諸位也就此奉計。"大家也都答應。管通甫就叫了細崽來,吩咐他明日仍留這號房間,五點鍾來,細崽連連聲諾,大家還要去打茶圍碰和看戲。全似莊卻心心念念惦記著買軍火的事,又同鄭琴舫殷殷訂約,問道:"琴翁住在哪裏?"鄭琴舫道:"住在後馬路福興棧。"全似莊說:"明天午後奉訪。"鄭琴舫道:"供候供候。"全似莊匆匆道謝回棧。已有好幾家洋行買辦來訪過他,當有兩位候著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買辦丁攬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買辦麥仿鬆。全似莊當下同他兩位見了,也各留了些圖樣。第二天早上,又來了幾家,全似莊竟被他們弄的沒法。這軍火生意洋人本來是極公平的,隻因中國向來采買的委員視為優差,這些買辦樂得奉承,大家都有些甜頭,就如這位屠桂山,本來一個光身漢,現在已經尋到三十萬家資,二品頂戴,嬌妾美婢,大廈高屋,大家如何不羨慕呢?所以爭著做這生意。聽見哪一省來了一位采辦委員,就想法子去靠近他,比那第一樓的野雞還要殷勤些。全似莊因管通甫說鄭琴舫是個內行呢,飯後就到後馬路福興棧去找他,同去看了幾家存貨。
鄭琴舫都說不佳,價錢也太懸遠,全似莊也就不敢答應,心裏卻甚著急,總想快點把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隻好同著鄭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約再說。
管通甫今天所請廣東來贖鐵路的幾位官坤呢,一位是傅湯來號又新,是一個做佐俚出洋的,在外洋混了二十多年,賺了有數百萬家資,前年報效了一筆巨款賞了一個京堂。一位呢,是田人芸號廣生,是個香山拔貢,靠著沙田起家,香港、澳門、廣州、佛山、石龍開有十幾處的銀號當鋪,也是個二品銜的候選道,有六十多歲了,他到六十歲的時候,還沒有兒子,本家子侄強逼著要過繼與他,並兼有個要替他主持家產的意思。他正在沒法幸遇著一個異人傳了他一個下種子秘方,他因為各處做的生意多,近來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須不時親往盤查,就在各處鋪子左近弄所房子,把這些姬妾分派住著,他卻到處周巡,每處住個十日八日。哪曉這個法子一行竟是財丁兩旺,不到兩三年工夫,十幾位姨太太都有了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為高興,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滿月,拜請客,熱鬧幾天。現在已經有了五六個兒子,七八個女兒,那些想承繼家產的族人,都隻好偃旗息鼓的了。這個種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龜鞭再造丸、三鞭酒要驗些呢,有錢無子的須要試試。
一位呢,是廖得中號庸庵,捐了一個浙江試用知府,向來在廣東包闈的。近來為停了科舉很折了點本,想在這鐵路裏撈回點兒,所以撮聳著傅京堂,來上海打主意。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廣東當了兩次小官,又當了一次白沙緝私署。一年的潮陽財運總算不壞,前年在賑捐案裏,捐了一個候選知府。近來因為新任製台風厲,想避避風頭,聽見這位傅京堂要辦鐵路,跟著混混看有什麼可以插手的地方。一位呢,是浙江寧波人,叫單鳴盛號鳳城,本來也是個廣東佐雜,向來當那催收緝捕經費的差使,很弄了兩天,又在拿獲會匪的案內,保了個候補缺後知縣。近來因為製台風厲,靠賭吃飯的都不大討好,所以就過了班,改指江西。不過跟著他們幾位同來的,鐵路一時沒有眉目,就預備引見到省。全似莊同鄭琴舫到海國春的時候,這幾位都已到齊,彼此見過,任天然、王夢笙、袁子仁都先到。管通甫道:"今天還約了你們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莊道:"是哪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遺缺府郅幼嵇太首,他放缺下來回山西原籍走了趟,回到天津,因為長江一帶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寫信托我招呼的。"說著,細崽喊了聲:"客到!"隻見一位黃須高顴方臉年約四十六七的人進來,管通甫迎著招呼說:"幼翁來了,正要來再催。"郅幼嵇道:"我從通翁那邊出來,並沒有回棧就到什麼愚園、張園逛了一會,天也就不早了,就叫馬車一徑到這兒,是不是比由棧裏來近些,我可不曉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過去回候沒有會見。"郅幼嵇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著任天然、全似莊道:"這兩位都是江西得過明保的闊同寅。"彼此見了禮,那單鳳城聽得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趕緊走過來,一位一位的請安說:"卑職才到,還沒有到各位大人那裏拜見。"管通甫又趕緊替他報了姓名履曆,然後各人相見,不多時客已到齊,隻差曹大錯一位,正要去催,隻見細崽拿進一張信片來就是大錯的。說是自作主人,在楊燕卿處碰和,不能來了。大家入座,管通甫道:"我們幾位常聚的,大約所叫都是原班。"屠桂山道:"我今天要換一個。"管通甫道:"是不是大錯的?"屠桂山道:"那倒不是,因為今天在張園碰著一個老相好,不好意思不叫叫他,你也是熟人,就是西薈芳的武林林。我同他本也沒有什麼道理,他的客人也真多,碰著就有交情。不但他如此,就是他那娘楊四姐,綽號叫羊媽媽的徐娘,雖老姘頭也還不少,聽說還是好人家的出身呢。"管通甫又讓傅大人叫,那個傅又新道:"隨你們薦罷。"管通甫薦了個花翠珍,沈州謙薦了個左芸台,屠桂山薦了個瑤月閣,他都叫了。又問郅幼嵇可叫,郅幼嵇道:"也想見識見識。"屠桂山薦了個花笑春,袁子仁薦了個盛月娥,廖方庵是前次叫熟的賽叫天,增朗之問起陸薇香,管通甫道:"早已到天津去了,他的妹子陸芷香也還好,不如就是姨夫弄小姨妹罷。"增朗之那時也見過才十歲左右,也還清秀,就答應叫他,單鳳城,管通甫薦了個朱素琴與他,又薦了個薛蓮卿與田廣生。一時局到,花翠珍的揚琴、盛月娥的琵琶合席,無不稱讚。這朱素琴唱的昆曲,全似莊、王夢笙大為賞識。管通甫說:"還有個老名旦張五寶,歲數卻大了,麵目也不佳,昆曲可真好。"增朗之道:"這人還在行,我卻領教過的,真不錯。"郅幼嵇、王夢笙、全似莊都說何時叫來看看。單鳳城回首,管通甫說道:"既是幾位大人要聽,就替我叫了罷。"管通甫就替他寫了局票去叫,不多時來了,唱了一支"北陽"、一支"刺偉",卻真個聲情激越,鄉音遇行雲,大家都說名不虛傳。傅又新叫的幾個都不大中意,卻看上了袁子仁叫的袁寶仙,就問袁子仁道:"貴相好芳名叫什麼,住在哪裏?"袁子仁代答了,就說傅大人賞識,就轉個局罷。傅又新說:"怎麼好分愛?"袁子仁道:"這是上海常有的事,有什麼要緊。"說著,就把蘭蔻盒子送了過來,那傅又新也接了。全似莊道:"本來袁子翁同姓為婚理應斷離。"管通甫道:"到底是做過現任黃堂的,斷的實在不錯。"袁寶仙曉得這傅大人是個廣東巨富,就放出本事來巴結他。這傅大人甚為喜歡,說:"我們就翻邏去吧。"大家看天色還早,也都願意湊趣。袁寶仙見上了咖啡,就叫娘姨回去招呼,自己卻賴著要跟傅大人一車同去,傅大人開心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