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銷羅 綺涼宵聽雨鄉戀溫柔(1 / 3)

卻說這王夢笙太史,那年由廣東奉母回家鄉試,其時任天然正在廬陵任下,彼此常見,甚為投契。這天,王夢笙來替葉勉湖送行,順便拜訪任天然,也就請了王夢笙說道:"聽見天翁辭了新建,真是誌趨高尚欽佩之至。"任天然道:"實在自己才力不及,我們既落風塵,哪裏還能講甚高尚。"王夢笙又道:"引見何日榮行,將來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見當擬稍遲,省份更難預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這家眷安置何處才好,當枉躊躇。"王夢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卻也因為公司裏事要到上海,幾時我們結體豈不大妙,天翁寶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則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內人的泰山就是我業師謝達夫先生,天翁也是認得的,正打廬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內就要過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將來天翁出門,也可以托他照應照應。"任天然說:"這倒甚好,就是如此吧。"王夢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訴和氏夫人,也很以為然,隔了幾天謝達夫過鏡,王夢笙知會了,任天然當麵托了他。謝達夫滿口應允。任天然領了谘文,約著王夢笙帶了家眷,一齊動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謝達夫。謝達夫見麵就說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覓妥,就在兄弟的間壁是有樓的,樓下的房子不大好,樓上一麵對著長江,一麵看見廬山,倒也十分軒敞,天翁寶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還便宜,我們停會就去看看罷。"原來這謝達夫住在九江城外,他這房子也有樓對著廬山,那麵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見江。任天然說道:"費心,費心。"看見謝警文的轎子進來,曉得他父女翁婿總有話談,不便久坐,就說:"勞動達翁就同去看看罷!"謝達夫答應了,當下三人一齊出門。不多幾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裏,進去樓下一米租與這土店,所有剩餘的在外,房子不多,樓上卻是全的,果然甚為合式。有這土店在外頭也覺得放心,這房子也是一位紳士的,全家都在別省做官,就托這土店經管。當下遞了租約,打掃打掃。次日就搬了進來。和氏夫人看這房子,真是"四麵高山作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說比囚在那些衙門裏,眼目舒暢得多了。任天然連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歲,取名任達號伯舒,中文還算通順,預備將來帶他進京贅升,順便送入本藉大具補的學堂;二的十四歲,名叫任通號仲撤,因他英文英語尚好,想帶他到上海找個學堂學學;三的才三歲,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兒也十一歲了,名叫任逸號佩雲。任天然同王夢笙朝夕過從甚為合適,就同他換了帖。和氏夫人同謝警文及喜姨娘也時來往。

任天然將家事部署部署,帶了任通,王夢笙也帶了謝警文一同動身,坐的是江善輪船官艙,走出艙口橫門就是船頂,一望長江眼界最闊。謝警文還是那年十一歲的時候,從廣東回來坐過的,如今已將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滄桑,頗覺得有些感慨,幸喜有個知心著意的司馬相如陪著,也還可以略遣幽懷。這天到鎮江的時候,已有十點多鍾。王夢笙朦朧睡著,謝警文把他推醒,逼著他起來,陪他去看外邊風景。王夢笙不能拂這愛寵的意思,連忙起身同出房來,吩咐家人看好了東西,到了碼頭要留心些。這時,正在六月下弦的時候,夜涼微逼,弓月初升,隻見燈火星星,青山阮阮。王夢笙攜著玉人纖纖微步,低嗔輕語,逸趣橫生,真令人眯雙星,見而生妒也不枉。

王夢笙曾經銷魂獄中,經過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帶著兒子出來看看,謝警文是見慣了的,倒也沒有什麼避忌。不一時,到了碼頭,那船慢慢的調頭靠了上去,登時人聲鼎沸,上下絡繹。這頂上一層雖還沒有什麼人上來,也就覺得嘈雜異常,仍各自回到艙中,就有些賣瓜子、桃子、梨藕、豆腐幹、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艙口兜攬生意。警文叫了頭,買了點說:"我們弄杯酒吃吃,等開了船再去看看進山好不好?"夢笙說:"甚好,甚好!"就在網籃裏取了一個白玫瑰燒的瓶子出來說:"就是吃冷的罷。"兩人淺斟低酌,漸覺微醺,這艙靠了有一個多時辰才開船。那任天然已經睡了,他們也不去驚動,叫小丫頭把酒杯碗盞洗了收好,又同著出來看那遠山屹峙,中流燈火闐寐,映著這半輪皓月,從那冷淡中現出一種清華景象,兩人並肩握手,倚著欄杆,看了半天皆覺得心神舒暢。

看書的諸位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這種光景才算登峰造極,不過非男女兩人的程度,皆到這個分際,彼此能領略,若其間稍有等差,便不免有個委曲求歡的心思比這樂趣就減了一等。做書的常想:倘使中國婚姻也由男女自擇,或者可以彌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隻未必見得。你看那泰西所載的,其中也往往限於財勢,不能銖(钅兩)悉稱。

若像這王夢笙、謝警文兩人,真是不容易逢著呢!不過遇著個講宋學的先生,又要批評他們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點多鍾到了上海。任天然因為要多住幾天,領略領略風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長管、泰安等棧,卻接了四馬頭石路上吉升棧的一張招子。王夢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棧裏,各人開了一間官房。那吉升棧旁邊就是個盆湯,王夢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間鋪設好了,就帶著任通同到這盆湯裏洗浴剃頭。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夢笙作東,同到金穀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戲,謝警文坐的是馬車,他們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飯,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學堂,王夢笙說:"我也同去。"兩人就坐了一部馬車,到了管通甫那裏,都是熟人自然請見,管通甫道:"兩位難得來的,天翁更是長遠不見,還是你引見出京的那年,我們會的,到省之後恭喜一帆風順。

現在想是卓異進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們開缺過班,名為引見實在還要遲遲,我這回倒要在這裏多玩幾日,譬如小孩子開在書房裏多少時,也應該讓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個小孩子同了來,要想替他找個學堂,他的英文英語都還有點意思。"管通甫道:"今年多少歲?"任天然道:"十四歲。"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國人開的學堂聽說很好,回來我們去問問江誌遊看。"王夢笙道:"誌遊近來可好?"管通甫道:"也還沒有什麼,前回有人請他開辦一個學堂,他進去了幾時,覺得不合手,又辭了出來,現在的事,我看總是混而已!"三人談了一會,就同去訪江誌遊。裏麵還有兩位客,一位呢是如皋的冒穀民,一位呢是達怡軒。與任王兩位皆是初會,彼此互相招呼。原來這達怡軒,會了兩回試沒有中,他就無意功名。近年開了一個大生紗廠,是一位殿撰公開辦的。達怡軒也附了點股份,因為他人甚誠實、爽直,這廠裏常有事同上海來往,就請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時,上海尚未設廠,他就在長管棧暫住。任天然同江誌遊寒暄幾句,就問:"這梵王渡學堂好不好?我有個小兒要附進去。"江誌遊說:"甚好,但是暑假將滿,沒兩天就要開學,遲了可不行,有款子沒有?我回來替你跑一趟罷。"任天然說:"費心,費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吧,我們到張園去坐坐,回來在江南春再聚。"江誌遊說:"也好。"大家辭別。江誌遊到了張園吃茶,又碰著一位江前候補同知,姓吳號伯可名以簡的,當著海運滬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來,這些人裏頭有許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鬧了半天吃了點兒點心,看看五點鍾了,管通甫道:"我們都要到江南春去吧,天翁從棧裏把令郎帶來,不過我們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任天然道:"哪有什麼要緊,難道他們大了不會玩,帶著他們學學也好,我是向來不會做道學先生的。"大家一齊起身各自上車,到了石路上吉升棧門口,任天然進去領他的兒子。王夢笙也進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應了。但是,臨出去的時候,在房門口站著交代了幾句:"那條約可不準忘記。"王夢笙也笑著應了一聲。到了江南春,江誌遊已來了,向任天然說道:"這事大約可成,我才到那裏本來額子已滿,卻為有個學生因為父親在別省身故,要去奔喪,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報的名,要明天領令郎去看看就行了。"任天然一麵道謝,一麵叫任通過來同眾位老伯一一見禮。江誌遊說:"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穀民又同他講了兩句英國話,也還對得上來。冒穀民說:"很虧他呢。"那吳伯可又把他拉到身邊,細細問他讀些什麼書,家裏有些什麼人,定了親沒有,又看看他的手,很親熱了一陣。一會兒大家入座,開了菜單,管通甫拿著筆寫局票。此時,去那增朗之過境之時,已隔了多年,上海花叢也與官場無異,隔了兩三年,再拿從前花榜來看,就有一大半或是從良,或是遠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銷。與那隔年的轅門抄差別不多。曾經有一位先生說,這兩樣東西那曆科題名錄,都可以作道書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書中所說他們叫的那些人,大半風雲流散。管通甫現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亞仙,江誌遊叫的是顧三寶,冒穀民倒還是老相好翁倩雲,吳伯可叫的是北貴裏胡愛卿,達怡軒賞識的是個揚州人,住在日新裏,叫做張寶琴,王任兩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薦了個百花裏的王雅雲與任天然,冒穀民薦了個林玉英與王夢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時局都到齊。任天然看這王雅雲風致頗佳,就是有點標氣。正在熱鬧,忽見一個娘姨走到任天然身邊說道:"任老師,你幾時來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麵目很熟,卻想不起他是誰,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爺,你是記不得我了?我是跟梅夢雪的阿銀。"任天然才想起來,是他從前做的倌人梅夢雪的大姐,說道:"原來是你,那時你還是個大姐姐,今日見變成老娘娘自然認不得了。"阿銀道:"任老爺還是這麼樣子會說。"管通甫道:"你老爺變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變了大娘娘了。"阿銀便改口道:"任大人,你這轉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這位雅雲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夢雪聽見嫁了人可好?"阿銀道:"也還無啥。"任天然問道:"你現在跟個啥人?"阿銀道:"跟局叫顧媚香,在小久安裏,個息來浪,七號房間裏,阿要叫來看看。"任天然道:"也好。"就補了張局票交與阿銀拿去,不一會阿銀同著顧媚香進來,也隻十六七歲,一張小圓臉,雖不十分美麗,倒也是個溫和柔慧一路,就坐在任天然左首身邊。任天然略為同他說說,問他是討人還是自家身體,顧媚香說是自家親生的娘。不多時席散,達怡軒邀著到張寶琴家,打了個茶圍。日新裏去北貴、小久安都甚近,大家本想再到胡愛卿、顧媚香兩處走走,王夢笙吵著要回去,也就隻得散。次日一早,任天然帶著任通到管通甫那裏,約了通甫同去找著江誌遊,一同到梵王渡學堂。那管學堂的同著總教習見了任通甚是中意,又盤問盤問他的中文同英文英語,說:"很好,不用考了,明後進來吧。"任天然也把學費照章交付。這天任天然因為要回請王夢笙夫婦,同他們幾位說明改一天再聚。午後,就帶了任通同著王夢笙、謝警文去逛了香園、張園。晚上在長樂意吃了酒,就在群仙看戲。次日,卻是吳伯可請的。因為有任天然的世兄,也就在海園春招待客人,倌人皆是原班。那吳伯可甚愛任通,又同他談了半天。倌人來了問他:"可好?"他說:"好。"又問他:"你可要叫?"他說:"我大了有了錢,也要叫的。"說的那些倌人都笑了。散席之後,約到北貴裏胡愛卿家坐了一坐。任天然又邀著,到顧媚香家打了個茶圍。媚香的娘,本來也是做倌人的,應酬甚為周列,看見任通,曉得是任大人的少爺,拉著問了些話,拿了多少果子與他。又問任大人共有幾位少爺、小姐,任天然道:"三男一女,這是第二個。"媚香的娘道:"真好福氣。"談了一會,又是王夢笙催著要走。次早,任天然把任通送進學堂,謝警文嫌這棧房悶熱不願住,王夢笙托江誌遊在斜橋尋了兩間外國房子,甚為幽雅,不過房租貴點,好在王夢笙倒不在乎此,也是這天搬過去的。晚上是江誌遊請,在清和坊二街顧三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