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笙、章池客兩人坐了轎子,同到葉公館。那南昌府亨太尊已先來了,見了葉勉湖問其所以,原來這上一天,十月朝街上出會,豔香剛在人家唱堂戲坐轎子回來,沒有卸妝,就同著他師傅的小婆媳婦,還有鄰居家的一位姑娘,一齊走到街上看會,被一位警察局的副委看見,他說不應扮著女子,夾在婦女溝裏,有傷風化申斥幾句。這豔香是向來在撫台、藩台、衙門上房裏,穿房入戶,同大人、少爺、太太、小姐們平吃平坐慣了的,他哪裏把這種磕頭蟲的小老爺,放在眼裏,聽他申斥就頂撞了兩句,這位老爺也是個少年初出山的,在官場閱曆還淺,那腔子裏還有點熱血未曾化涼,登時大怒,就吩咐巡兵把他帶到局裏。這副委穿了公服,坐上公堂,叫帶過這戲子來,豔香到這時候也就隻得跪下,問了幾句,這豔香還仗著勢同他辯駁回嘴,弄得這副委下不來台,就喝聲拉下去打。那巡兵把他拉下,還是穿著女裝,就褪了褲子,露出那曾經供奉過各位貴官富商的香臂。這時候,幸虧那正委聽見信趕了回來,見這副委正在堂上,不能上去拉他,一麵叫家人請他下來說:"總辦,有要話吩咐。"一麵叫人攔行刑的巡兵說:"先放他起來,停會再打。"可憐那嫩皮膚上,都已經吃了十幾片的毛竹筍了。這副委下來,那正委連忙抱怨道:"這個人你怎打得,他是撫台、藩台各位大人都賞識的,你打了他,不但你的功名保不住,連我還要被你帶累呢。"正在說著,隻見他家人拿了一封信,說是府裏飛馬送來的,這正委連忙拆開一看說道:"如何,府裏已竟來要人了,我同你一起送了去吧。"那副委到這時候,那腔子裏未曾化盡的一點熱血,也嚇得漸漸的有些涼意,隻得跟著他上府。到了官所,等了一會說聲"請",兩位進去見了首府,這亨太尊就向著那副委說道:"做官的辦事總要審量審量,萬萬不可莽撞。這警察本是新政,處處要學著點外國的法子,本不該輕易用刑的,你不看見前回有位城上的禦史,因為濫刑被參的麼?你初出來做官,怎麼這樣任性?"一麵又向著正委說道:"老兄是這分局的正委應該常常在局,怎麼自己走開,以致這副委鬧出事來,萬一上頭查問起來,我兄弟可擔待不下。"這正委連忙說道:"總要求大人栽培寬恕。"兩人聽了幾句申斥,退了出來。這正委又埋怨了副委幾句,副委也不敢回言。
還是那豔香被副委拿到局裏的時候,那跟包的連忙到葉大人公館送信,葉大人連忙寫信到府裏,派人去要的都是專馬飛速,比那跑奏折的還要快些,那亨太尊就拿轎子把豔香送到葉公館,豔香下了轎,走進上房,就撲到葉大人懷裏嗚嗚咽咽的痛哭說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我老子哥哥不多年前頭,還在衙門裏做銷穀師爺,不幸我老子哥哥死了,被人家騙了出來賣在班子裏唱戲。今兒還要丟這個臉,要望大人救我出這個火坑,我也不做這個行當了。"原來,這豔香就是龍鍾仁的公郎龍伯青方弟,賈端甫的高足,號叫硯香的龍伯青。從通州搬到揚州,不久死了,被毛升把他家眷騙到上海,又哄他說是送回紹興進學堂,哪知把他拐到九江,賣在班子裏唱了花旦,就改名豔香。他那生母、嫂子、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這豔香在葉大人懷裏哭個不住,七姨太太拿自己手帕子替他揩著。葉勉湖道:"救你不難,隻是把你弄出來算個什麼人呢?"豔香道:"那隨你教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隻不要教我再當堂吃板子就是了。"葉勉湖想了一想道:"這麼吧,我們家鄉風氣常有娶小旦的,你就從此改了女妝,做我的八姨太太罷。"雙鈴也連忙說:"甚妙,甚好!"這豔香哪有不願的道理,雙鈴就留豔香往上房。第二天午後,叫了他師傅來,葉勉湖當麵吩咐了,與他二千身價,他師傅也不敢不從。這葉勉湖就辦了菜,請了亨太尊商量這事,並替豔香謝他昨日的情,又請了這王太史、章中翰作陪。葉勉湖當下向他兩人說明緣故,兩人心中覺得奇怪,嘴裏卻均極力讚成說:"這真是一段風流佳話。"停了一刻開席,就是賓主四人,也還叫豔香穿著女衣出來相陪,豔香替亨太尊道了謝。王夢笙、章池客均向他安慰了兩句,又替他道喜。這豔香也帶笑含羞的,倒也有些閨閣態度。席間嬲著亨大人,定要他把這副委參掉方才消得這口氣,不然可就要尋死了。亨太滿口答應說:"總在我身上替你出氣,八姨太太盡管放心,好好的服侍葉大人,明年早生貴子。"說的豔香紅著臉,拿一把瓜子撒了過來,大家哈哈一笑。後來,這亨太尊到底借件事,不多幾日就把這副委的差事撤去。可見,做官的人萬不可任性,不拘他龜奴媽賊屁,隻要他勢力大些,千萬得罪不得的。席間把辦這事的法子商量定了。說這天必得要多請些客,唱一天戲,使大家知道,將來人家才沒有話說。就拿曆本揀了個初六的佳期。說叫豔香先回家住兩天,到這天再拿轎子吹手接來,大家都說甚好,席散各自回家。次日,豔香也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他師傅也辦了酒菜,還預備了一枝玉藉替他餞行,也整頓了一個蒸豚與師傅留別。
到了初六,連撫台、藩台都請到了。此時,那梁培師早已升了刑部尚書,進了軍機。現在撫台就是那廣東藩台包世涵,號容齋,升的藩台姓譚,名篤號梧崦,是廣東人,到任也不過一年。他小時候在香港洋行裏當過細崽,懂得些外國話,後來跟了一同鄉在欽差出洋當翻譯,混了幾年保到道台,放了一任關道,成了臬台,將放藩台就丁了憂回家。起伏之後,放了這江西藩台,同包容帥本無什麼交情,因內裏有點淵源,所以也成了個肺腑至交,你道什麼淵源?
這包容齋在廣東藩台任上的時候,他姨太太用了一個梳頭媽叫做桂姐,年紀不到二十歲,生的油頭粉麵,妖豔異常。那一雙天足常常的不穿襪子,套在那黑油拖鞋裏,掩映得白如團雪,滑似鬆脂。這包容齋有時僥幸撚到手裏,真如那漢成帝得了趙合的雙足,登時就可興陽助興。雖礙著姨太太不能常常享用,卻也就不時領略餘腥。等到這包容齋升了江西撫台,恰好這譚方伯丁降服憂回家,這桂姐就到了譚方伯府上。這位譚方伯與包容齋所好略同,也是酷慕新興的,見了這六寸膚圓也就垂涎不置。不到幾個月,竟在這桂姐的腹中下了一個國民種子。
這桂種是有丈夫的,隻得援那小倉山主人討方聰娘的故事,托人從中說項,花了三千塊錢才能夠新特使,故雄讓畔,八風皆平。這回同到江西,譚方伯曉得他這位姨太太同撫台有這一點密切的淵源,大可就此聯絡到任,不多時,就叫他去拜撫台的姨太太。撫台這位姨太太,是在揚州何駒子家討的,芳名叫文玉,最為得寵,所以把前頭的幾位姨太太都撇在安徽家裏,到廣東、到江西都是這文玉隨行,真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來不敢違拗的。這姨太太見了桂姐,自然主仆情深,就是這包容帥也不免眷懷舊雨。有時這位桂姨太太就留在撫台衙門盤桓兩三天,包容帥曾否同他重瀆墮歡,那節府森嚴,侯門邃密,做書的卻不敢托人打聽。但是,這位藩台自從得他姨太太同撫台把這淵源敘過之後上去回事,包容帥沒有不點頭答應的,號論委缺委差,譚藩台說了從來不敢更改,就是包容帥要照應個把人,也得同這譚藩台好好的商量,有時譚藩台上去回的人,包容帥覺得不大妥當,推敲推敲,譚藩台就有不滿之色,總要撫台答應了才算。本來用人是藩台的專責,這位包容帥倒也很盡那不肯侵官的道理。這譚方伯見這包容帥已在他如夫人股掌之中,就放開手段去做,真個同那《官場現形記》上所說的差的不多。
這位南昌府亨茂,他老太爺本是內務府總管,近來又升了理藩院尚書,那新建縣華公滋大令名蔭榮的也是一位督撫的少爺,皆是家資豪富,孝敬得這譚方伯心滿意足。所以,上司屬員都很脫略形跡。這天,葉公館的客真不少,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金太尊、華大令自然在坐,還有那位任天然,從萬安縣撤任回省,住在葉公館一條街上也都請了。任天然因為這是曠古難逢的事體,也很願意過來見識見識。此外的客也不勝枚舉,無非是些闊官巨商。兩點鍾即已開戲,客人陸續到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