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池客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信,心中甚是驚惶,及至拆開一看,是替一個朋友托他領誥軸的,並未提及何碧珍一字,他夫婦三人才放了心。這位魏太史真度量寬宏,能忍辱負重的大才,將來宮保中堂恐怕都有份呢。又隔了兩三年,章池客的老翁在籍身故,他聞訃丁艱,帶了家眷奔喪回吉水原籍。這時候,正在開辦九南鐵路,奔祭事還未辦畢,就接到這鐵路公司總辦大紳的邀,請他去當辦路事紳董,他想在家無事,借此也好混0些茶水之資,就答應了。辦畢祭事料理動身,他的夫人平氏,因為本房分得一分薄薄的田園,必須親自經理經理,兒子也要送進本城的學堂,不願同到省中,勸他帶了何碧珍同去,他想家中卻也不可無人,好在省城到吉水往來還便,也就應允。到了省裏,會了總辦,又會了同事與幾位紳董及文案收支人員。紳董裏頭有一位廣陵的王夢笙太史,是他同年換帖之好,見麵就說年伯的祭事,未先視臨叩奠抱歉之至,章池客也給了他賻儀。王夢笙問道:"嫂夫人可曾回來?"章池客道:"內人因要料理小兒進學堂,沒有出來,是帶了一個妾來的。"王夢笙道:"原來老弟也納了妾,大約就是京裏人,我們倒要見見。"章池客道:"卻不是京裏人,說來話長,裏頭還有一大篇文章。老弟的寶眷在省裏麼?"王夢笙笑道:"我同你一樣也是帶了一個妾。"章池客道:"老弟是幾時納的?記得你放差出京那時還沒有,大約是在上海討的了?"王夢笙道:"不是上海對的,說來也話長,這麼樣罷,我們把這裏的事弄完了,到我那裏吃飯細細的談罷。"章池客說:"也好。"又到別位同事的房間裏應酬了一陣。王夢笙也把日行事件看完,有四點多鍾,邀著章池客一起回了公館。王夢笙問道:"老哥哥的公館有了沒有?"章池客道:"沒有,現同小妾暫在棧房裏住著。"王夢笙問起他這位如夫人的來曆,章池客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說到那書信,王夢經聽了道:"這信寫的真好,罵的真痛快,這位老前輩,我從小兒就不佩服,也應該如此。
這位如嫂夫人棄暗投明,要算是一個女中豪傑。"章池客又問王夢笙的如夫人是怎麼樣的,王夢笙笑道:"我兩人真要算異曲同工,無獨有偶。"於是把他討這如夫人的緣由,細細講來。
但是,這緣由在王夢笙嘴裏講,總不如做書的說得詳細,何以呢?難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說的不詳,還是王夢星也是個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呢?這卻不是,隻因有些話,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夢笙可以不說,看書的可不曉得,必定要做書的替他說了。
這王夢笙名鶴,老翁是做廣東鹽運使的,母親吳氏,隻生這王夢笙一人,他老翁又討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鴻號夢書,比王夢笙要小到十多歲呢。王夢笙隨任讀書,請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謝號達夫,榜名如命,據說是他老太爺五十歲才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這謝孝廉隻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齊接到廣東,順便叫這女兒跟著讀讀字,讀讀書。他夫人懷著他這女兒的時候,夢見人送了他一張琴,上頭有"文君"二字;後來,就生了這位小姐。謝達夫說道:"'文君'卻沒有什麼好。"就替他起了個名字叫琴,號叫警文,卻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異常。王夢笙的母親吳夫人看見甚為鍾愛,認了他做幹女兒,可憐他九歲上,他母親就染了廣東的瘍子症死了。謝達夫還沒有得子,吳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個丫頭叫喜珍的,送了這謝先生。過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個兒子。這謝先生的教法最好,講書能達言外之意,不拘泥於章句成法,學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講,而且循循善誘,使學生樂於親近,絕無那種師嚴道事,拒人千裏的神氣。這王夢笙卻也天資聰穎,舉一可以反三。十四五歲筆下就狠有可觀,一位梅學台看見他的寫稿甚為賞識,就把他的女兒讓卿許字與他。梅學台是南京人,任滿之後請假回家。這年王夢笙十八歲了,因為秋間卻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監,托謝先生帶他回江西應試,順便完姻,吳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兒子料理喜事。
謝先生也就帶著如君兒女,扶著他夫人的靈樞一齊動身。這科王夢笙就中了,舉榜後到南京贅了婿。這位梅氏讓卿既美且賢,吳氏夫人見了甚為歡喜。王夢笙十九歲上就聯捷點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館,二十二歲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風順。誰知放榜之後,就接到廣東電報,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擾台替他奏報丁艱,由海道奔喪到廣東,扶了老翁靈樞,帶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製。二十七個月服滿之後;吳氏老太太因為家道狠可過得,那時正是新舊兩黨互相爭競的時候,恐他年輕的人出去容易買禍,就不準他進京起複。他在家奉著慈母,伴著嬌妻,有時課課弱弟。梅氏夫人也連舉兩子,大的已能讓梨覓棗,倒也極盡家庭之樂。這年,他這位業師謝達夫,忽然奉委來此廣陵教官,他們得信喜歡非常,打聽謝達夫到了任,王夢笙就趕緊來見先生,先生一見這位高足,也甚歡悅,問了老太太的安。王夢笙問道:"先生家眷想已同來,可曾再添世弟?"謝達夫道:"家眷是同來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夢笙又問世妹可曾完姻,謝達夫聽了這話,就慘然道:"唉!不要說了,我回家之後,過了兩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歐陽哲軒的,比你世妹大兩歲,生得極為聰秀,筆下也極好,不過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來提親,我就答應了。這年就入贅過來,那如不到兩月竟爾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沒有什麼人,現在還是跟我過著,你想可憐不可憐呢?"王夢笙隻得拿話寬慰了兩句,就請見見,並要見見喜姨、太太同兩位世弟,謝達夫皆叫出來見了。隻見這世妹比那小時更加嬌豔,春山鎖翠,秋水橫波,穿著一身縞素衣裳,尤為光彩奪目。不覺得竟看出了神,因為先生在坐也隻得收視返聽。談了些家常,說家母明天就要來接過去玩玩,謝達夫也說,本也就要過來替幹娘請安。談了半天,王夢笙回去告訴了老太太,談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吳氏老太太也覺得可憐。第二天,就叫打轎子,把謝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過來見過麵,自然有許多憐惜安慰的話,以後也就常來常往。這警文小姐有時也就住在王家,同這梅讓卿更加莫逆,兩人結了姊妹。王夢笙本是從小見慣,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時親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沒有那種躲躲藏藏的小家習氣,不過總是談論些文調,講說些時事,卻不敢一語及於押褻,有時王夢笙也在那蘊藉的談風裏頭,寫著點愛憐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說上兩句,那種機鋒全在若即若離之間。
看書的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幾種,大約那實事之外更無拿情的,最為下等,那事前則撫摩挑逗,事後則偎倚依戀的,其神趣已不專在實事之時,這也算是中等。獨有這種含意不伸,幽懷難寫的,說他是無情,卻有無限的然倒纏綿,在那語言眉目之外,說他是有情,又有一種端莊大雅在那起居言動之間,叫人親又不能親,放又放不下,那些書上就說,這種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這一種人卻是上等之色。請到極處,亦淫到極處。比那見麵就為事,完事就無情者相去懸殊,就比那必須親沾色澤,鐵掛片冠,然後令人動心的,也覺得一個當須憑實,一個全在摩空了。碰到這種人,在那蠢男莽漢,他本不能領略倒也沒甚要緊。若是慧業文人,鍾情才子,真要被他將魂魄攝去,做那腳壘上的孫子夢呢。所以,有一部筆記說,這一種叫做銷魂獄。這個名目真真不錯,這王夢笙碰著這謝警文可就進了銷魂獄了。因憐成愛、因愛成癡竟弄得夢魂顛倒,茶飯不思,說他病又沒病,說他不病又似有病。他這位梅氏夫人看出幾分,問他道:"你到底覺得怎麼?"他總賴說:"並不怎麼。"再隔幾天,更加甚了,竟會一個人坐在那裏不言不語的,出上半天神。見了那謝警文倒也是呆呆的,並不像從前的有說有笑。梅氏夫人雖不敢告訴人,心中卻十分著急,晚上再四盤問並且說道:"無論有什麼心事,你告訴了我,總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點醒悟說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的,自從見了這謝警文,這心裏就放不下,我也明曉得這事萬做不到,時常自己抑製自己,但是不能自主。這兩天覺得這個心竟變了個靈飄飄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讓卿道:"我早已看出來了,我說有法子想,必須遂了你的願,才算我做成這個讓字呢。"王夢笙望他連連作揖道:"但是想什麼法子呢?"梅讓卿沉吟了一會,笑道:"有了,下個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篤?你可唱天戲。"附著耳朵道:"就如此如此吧,到那時你可要放出本事來,我可不能來幫你。"王笙聽了,心中大喜,那似癡非癡的病,也就好了。這吳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這天王夢笙定要做壽唱戲,老太太想兒子也是個翰林家裏,有的是錢,做做壽也不妨,也就答應。這天府中文武無一個不來應酬,男女親友來祝壽的真不少。那謝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來了,到了晚席散後,謝家派人來接梅氏夫人,定見不放謝小姐回去,說今天雖然還有兩位本家小姐在一塊住,我們就姊妹同床罷。喜姨娘也說小姐就在一塊看看,我是有這小少爺不能不回去。謝警文也就答應了,那喜姨娘先道謝回家。到了十點鍾,客已散盡,老太太興致甚好,同著謝警文、梅讓卿,還有兩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兩出方命歇鑼。梅讓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著謝警文到自己房裏,又吃了兩杯酒,然後解衣安睡。約有一刻工夫,聽謝警文微有呼吸之聲,連忙輕輕的起來用了拔趙幟易漢幟的法子,換了王夢笙上床,他卻躲到套房裏去睡。這王夢笙已把外頭衣服脫了,隻穿著緊身小衣,掀開了香衾看,這謝警文嬌眸雙合,媚靨微豔,真如著雨海棠。輕輕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著燈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細細賞鑒,準備著真個銷魂。不想那指尖兒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見是王夢笙,登時柳眉倒豎,杏眼含嗔,就有個要高聲喊叫的意思。嚇得這王夢笙連忙爬起,跪在床前,那謝警文本來要喊,因想這時候已交四更,在他家裏鬧了起來又怎麼樣呢?而且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計算他辛苦了一天,剛剛睡著,驚動了他似乎過意不過,就忍住了沒有喊出來。看這王夢笙筆直的跪在床前,謝警文披了小襖,指著他罵道:"你這禽獸拿我當什麼人看待?要來汙我的名節,你仗著你是個翰林有錢有勢,欺負我貧家孀婦,明兒倒同你去評評理看。"一手在床麵前條桌上取了水煙袋吸著了,嘴裏千禽獸萬禽獸不住的罵,到桌頭上就拿著火煤子在王夢笙頭頂上燒,可憐這王夢笙也不敢回嘴。那謝警文燒的手勢雖不重,到底有些疼也隻忍著,不但不敢動並且不敢哼,竟為木雞一般,聽這謝警文數說一回燒一回,總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個時辰。聽見轉了五更,這謝警文見罵也罵不出個所以然,燒也燒不出個所以然,也就漸漸的有點倦意,把水煙袋望桌上一放,有個星眼微含、玉客無主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