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奉委署理廬陵縣,因這前任範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無一事不細細的虛心請教,那範星圃卻因調了首縣匆匆就要啟程,凡事隻虛說大意就已雙旗榮發。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後不到一月,那範星圓手裏所結的案子,有大半全來翻控。任天然想:這廬陵的百姓真個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細細的一問,再把卷裏的堂判一看,才曉得這位名吏的審理詞訟是有斷無聽的,不拘你什麼案子,他隻把兩造的呈子約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斷結,到了堂上大致問了幾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斷,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著具結,兩造再要辯論,他就把驚堂一拍說:"本縣一天要審結多少案子,還要辦多少別樣的公事,哪有工夫同你們多說呢?"又傳別案的人證審問了。可憐這兩造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見了縣官,含著多少下情,要想伸訴卻竟不容置喙,就這麼模模糊糊的斷結,有些案子此造吃虧彼造還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斷的辦法竟與兩造的事理全不對應,弄得原被告皆覺為難,有一兩起跑去上控,上麵總說這縣官是一個名吏,所斷極為公正,不得逞刁讀訴,就使問或批準讓該縣提集人證複訊秉公定斷,到了縣裏還是給代一個硬斷了事,所以後來必然沒有人去上控。可見這地方百姓,遇著了明幹的官府比遇著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後,百姓見他審了幾起案子,都是平心靜氣一個一個的細問,遇到那鄉下老實膽小的人,更是和顏悅色的問話,使他走了那懼怯官府的心,得以盡情傾吐,到了判結的時候,還要盡問他們有什麼不平的地方盡管申訴,不必勉強,總要兩造真正情舒心服無話可說之後,令其具結就是。
遇到刁矯健訟飾詞逞辯的,他也是按著本案的事理中證的口詞,同他詳詳細細的辯駁,使他遁詞俱窮,偽情畢露,然後加以懲戒。所以,這些舊案都來翻控。任天然見他們有這種苦衷,卻也不能替他們伸理。但是,前任結過的案,其中清理實在相懸的呢,自不能不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還要遷就原斷,以存此體,比那自己手裏審理的案子,更多一層為難。
再查查他辦的那些學堂、警察、工藝廠、農學廠,外麵的裝滿,都極為冠冕,細按起來,則學堂的教習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經過站道整齊,此外的責任沒有一人知道,工藝廠不過雇了幾個外間開鋪子的匠人,在裏麵隨意教教,農學廠更無道理了,籌的經費半屬紙上談兵,接起常年實在數目來,沒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著那人承認,好在隻要他在紙上寫幾個字,並不逼著他要現鈔,那些人也隻得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答應了再說,刀一要按簿實追起來,那可就真正為難,即令叫他傾家販業,亦複無補於事。辦的人呢,說得天花亂墜,占了麵子走了,可難壞了這位接任的官,若要據實上達,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說前後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總還是責成後任妥為整理擔子,還是脫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跡,況他是擾台明保的人,擾台斷不肯自己認錯,恐怕還要說接任官無才,連現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個撤調,自己的功名還在其次,那後任來的官,鑒於前車勢必變本加厲,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這層,隻得靜氣手。已替他逐件設法料理,總弄到四平八穩,使前任的罅隙皆彌,百姓的元氣無損,卻真費了許多心血,才算替這位名吏揩幹淨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學名儒放出來的,不曉怎樣得了心疾,初僅談到公事東拉西扯胡帝胡天,還不要緊,有一天三更多的時候,忽然把任天然傳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見了麵這苑太尊說是他的兩位如君要謀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辦。任天然曉得是他有些瘋了,同了府裏的刑鈔師都帶勸帶攔的鬧了一夜,才把這位太尊的痰火壓平了些。過了幾天,這位苑太尊到底跑進省去見了撫台,談他衙門裏姬妾、仆役、幕友、當差同著地方紳士都要想法謀害他,連縣官都被他們串通了,好容易才逃進省來,要求派兵查辦。擾台聽了十分詫異,後來細看他的神氣,曉得他得了瘋病,隻得將他留省醫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來署這吉安府事。這全太守號似莊,是任天然的安徽同鄉,由萌生用的光祿寺署,正截取同知分發直隸署,官聲很好,在河工裏保了知府,一位直隸藩台很為賞識,請製台明保他了,恰好這位藩台升了江西撫台,就把他奏調過來。
梁培帥到了任也很喜歡。他在省裏當的都是麵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見麵很要好,任天然卻曉得他的脾氣,口裏極其謙和脫俗,那堂屬的規矩儀節可絲毫錯他不得,膽子板小,肩膀極窄,可什麼事都要盡到,他的屬員無才,他竟要當麵嘲笑,屬員有才卻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聽見他來做本府,曉得又要多費一番心思去對付他,打聽他到了就趕緊遠遠的接出去。見麵的時候,這全太尊就說道:"我們至好,何必如此客氣?以後大家總要脫略些,不要拘這些官樣文筆才好。"任天然連連答應,卻是參堂站班上衙門沒有敢少一點過節兒,供應的也格外周到,三日兩日總到他衙門裏走走,大事小事無不上去請示,卻把那辦法暗暗的度到這全太尊心裏,讓他吩咐出來.上行的稟帖,通變有麵子的事體,總說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討好的地方,總說是府憲的恩典。所以,一年下來,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極為合式,兩季的考語都極好。後來新放的實缺到任,這全太尊交卻回省,又在撫台麵前極力的保舉,這架培帥真是個愛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個明保。那範星圃是送部引見,全似莊、任天然也都得了傳旨嘉獎。
再說那範星圃做了兩年首道,又到他本任東鄉做了兩三年,那官聲也與在廬陵差別不多。哪曉得他的官運甚好,他的家運卻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歲了,本是種過牛痘的,不知怎麼又出起天花來,碰到一個庸醫,用了兩貼涼藥以致內陷,這位少爺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漢黃值道羅歡悅的千金,正因嬌兒夭折不勝傷感,忽然,又接到漢口的電報,羅歡悅中風出缺,這位羅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個多月,日複一日,也就駕返瑤池。這位名吏就抱哀師之痛,又增錦瑟之悲,未免有情,誰能道此計心再戀。此東鄉縣缺,請谘入京引見梁培帥,望他飛飭倒也十分高興,登時委員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請予破格錄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結算私囊也忙了幾個月,才帶了夫人兒子的靈柩,順便回杭安葬。然後到京,仍舊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這時候,他的老師洪中堂正是軍機第一位當權的,他帶了一桶江西官窯瓷器,一個亨達利買的英國最大八音鍾,一套銀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幾套空織的袍褂,兩盒真正萬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禮,孝敬老師。老師見了甚為喜歡,全數賞收,同他當麵道語說:"你在江西的官聲真好,很替家做臉。"談了半天,次日又去見了屏大軍機,扯了那位賈端甫把兄。這時候,賈端甫已經補了主事,得了秋審處的提調,這刑部司官進了秋審處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見甚歡。賈端南道:"上年得信,曉得老弟斷弦甚為紀念,近來已續寫膠麼?"範星圃道:"期年才遇,尚未議及,卻也在四處留心,老哥有什麼相巧的人家,尚求代為作伐。"又談了半天方散。範星圃這回到京原想京城當道,闊老之中有什麼相巧的姻緣,結他一重也可以,做一個泰山之靠。到京裏打聽了一陣,竟沒有什麼機會,那些黑尚書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裏,也就有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來,終日酬應,空的時候也不多,晚上有時還要同著兩位軍機闊少票號財東,到那石郎胡同韓家潭一帶領略領略風景。
有一天,一個通裕金店掌櫃的胡式周談起說京裏有位姓華的大富翁,真是家貨百萬,京城張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隻有一個兒子還小,兩個女兒卻生得貌比嬙施,才逾左鮑,就是絲竹管弦、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範星圃聽了甚是動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聽打聽,說合說合,朗式周慨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