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惠蔭洲聽了刑名師爺陳仲言的話,心下很以為然,晚上,就將兒子叫到麵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裏想:龍家三豔已經去了,坐在家裏無事,總不免想著,不若借此散散心也好。
就說道:"陳老夫子這話狠是,兒子也二十多歲的人了,在家裏坐著終久不是事,出去閱曆閱曆,也可長見識。"惠蔭洲道:"那麼,明兒叫周德泉寫信到上海,托蔚豐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份業。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廣東藩台包容齋方伯,他在江蘇多年,我做江都的時候,他辦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這人也還寬厚和平,易於伺候,廣東省官場局麵聽說也還好,海道往來也還便當,不如到廣東去吧。"增朗之應聲:"是!"惠蔭洲說道:"你以後做了官,從前那些脾氣可全要痛改。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緊的,總第一要保住不出什麼岔兒,那才不至於折本呢。無論什麼事,總要格外小心,無論什麼人,千萬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體,無論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總得把麵子敷衍過去,就是有些能說不能行的地方,寧可教百姓吃點苦,萬不可同上司違拗。不拘他是什麼樣子脾氣的上司,沒有一個不喜歡捐順風旗子的。你看我在安東那一年,上頭要辦蠶桑,那個地方豈是種得來的?我也叫沒法,自己下鄉,硬逼著百姓把已種的秫米拔了,種下桑秧,隻有沿大路的一條地方如此辦法,裏麵的地麵我也不去同他們頂真。
後來上頭派委員下來查看說淮安府屬我辦得最好,就把我調了江都,還在折子上切切實實的保舉我。就是升補這通州,根子也還在此。至於紳士們,更要敷衍得好,來托件把事體必得要答應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這其間利害所關不淺,我親眼看見得好處的、受害的皆不少,可為前車之鑒。
聖人說的: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這真是做官的要訣。我今天這些話,皆是我十餘年來親曆其境,狠得了些益處的,你可不要當作耳邊風。"增朗之連連答應著:"是,是。"這是他父子家傳的治譜,有誌做官的,卻都應該學學這部書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為學點,宦途總可得意的。但不知這做書的他到底做過官沒有?他做官又是用的什麼法子?幾時見著誕叟倒要問問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沒有什麼說話,也就退下來回到自己房裏,卻有一個白麵即君,陪著他少奶奶坐著,見他進房卻趕緊站了起來。你道是誰?原來他這位少奶奶猶雲娘是陝西人,他老翁也是個舉班的江蘇州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呢,從小兒過繼與他一個堂房哥哥,在陝西原籍。一個呢,留在身邊,他在南京候補時候,有一位同鄉的同寅,因為犯了事後,往黑龍江效力,卻狠存了幾文,留與他一個姨娘,帶著個小兒子住在南京。
這猶雲娘的老翁,因為這位同寅臨走時曾經托他照應照應,他沒事就常去走走,卻連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處,他都照應到了,就同他生了這位雲娘小姐。又同這姨娘借了錢,捐了個大花樣,補了一個很過得去的缺。原同這位姨娘約定,到任之後接了過去同享榮華。他太太又早死了,家裏隻有一個妾,這位姨娘心裏很為願意。哪曉得到任之後,幾個月連封信都沒有。
這位姨娘就帶了那位老爺的少爺、這位老爺的小姐一齊來找他。他竟屏諸大門之外,連他親生這位雲娘小姐都不認,並吩咐地方保正,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當流娼驅逐。這姨娘沒法,隻得跑回南京江寧府裏,告了一狀。江寧府曉得他是藩台麵子上的人,鬧了出來豈不叫藩台為難?就叫他的幾位同鄉替他調處。這幾位同鄉斷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這姨娘錢還了,把這女兒領回去,彼此一刀兩斷。他拗不過公論,才把這雲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蔭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結了親。
後來他的兒子死了,媳婦永遠住在娘家,據說跟人逃走卻也不知其詳。丟下一個孫子,取名猶蔚,號叫子蒸,比雲娘小兩歲,從小兒姑侄兩個在一塊兒玩耍,就極為要好。雲娘過門之後,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個妾也別外嫁了人。這猶子蒸孤身無依,就來投靠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虧這猶子蒸早晚進來陪伴著姑母,替他解解悶兒,猶雲娘才不覺得有錦衾獨旦之感。這回見增朗之走進房來,就叫了一聲姑夫。
曉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裏的,夫婦之間總有些秘密話談,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來,雲娘也未相留。猶雲娘因為丈夫久不進房來,想說兩句門麵上的醋話,繼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許多教訓,心上人兒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慪他?也就和顏悅色的相迎。說道:"你在老爺子那裏談了這麼半天,可還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說:"也好。"就叫丫頭燙了酒。兩個對吃了兩杯,收拾睡覺。這猶雲娘本來是個慣家,枕席上也還不減於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開開心,更加著意奉承。增朗之覺得家雞風味也還不減於野鴛,倒也有個久別初歸的光景。
枕頭上又講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話,這猶雲娘也極力讚成。
第二天早上,惠蔭洲叫周海泉寫信與上海蔚豐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選知縣捐足正班,指分廣東試用,並加一個同知銜。不多兩天,金守峰的複信來說,已經上兌,惠蔭洲就打發兒子動身,彙了兩千銀子與他為引見的用度,又寫了幾封京城裏當道的信與他帶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長發棧。因為家人們在房裏鋪設行李,他就在房門口立著閑看,隻見間壁房間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紀也隻三十左右,問起茶房,說是杭州來的,聽說也要進京。正說著這位客人,姓範名承吉號星圃,是個杭州孝廉,他本由優貢用了知縣,因為還想會試占一個翰林,故未掣簽分發。近來聽見科舉將停,想著就點了翰林也沒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縣出山混混罷。此次也是預備到京掣簽引見的。彼此談起,皆無甚耽擱,就約著一同進京。
這增朗之見家人把房間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輛馬車拜客。範星圃問他:"拜那幾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豐厚同新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馬。"範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豐厚也有往來,我們就同去吧,不過我還要攏一攏日升昌。"增朗之說:"那也很便。"範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車,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別處去,我們就一車罷,熱鬧些。"範星圃說:"也好。"兩人同上了車,到了後馬路蔚豐厚,兩人帖子進去就請了。金守峰同範星圃是認得的,曉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說:"我前天接著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動身,計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約朗翁必到,所以有個朋友約我去碰和,我還沒有去,不想果就等著,星翁倒也同來,可謂有趣之至,兩位是同來認識的?"範星圃說是同住在長發棧,彼此談起都要進京的,結個伴熱鬧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實數已填好在我這裏,朗翁還是就帶去,還是臨走再取?京裏頭我已關照,我們號裏招呼過,等朗翁自己到京換照。"增朗之道:"費心費心,實收暫時存在這裏,我臨走再取罷。"金守峰又同範星圃說道:"令嶽大人前天由漢口彙了一千銀子來,是五天的期,那卻沒有什麼要緊,星翁現在要用不要?"範星圃道:"那是預備到京用的,就托你們替我彙罷。"坐了一刻,範星圃說道:"我還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請我在周寶寶家碰和,這時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撲這個空,回來我在江南春奉約兩位,順便邀了袁子仁在那裏會罷。"範星圃道:"也好,朗翁我們去看管通甫要!天已不早,讓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造:"不要緊的,我已經交代他們,先替我叫花文蘭代碰著,你們看見通甫順便代我約他一約,我也不寫字兒了。"兩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馬車去訪管通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