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管通甫是浙江紹興人,名字叫德寬,在上海住了多年。
他的交情最廣,沒有一省沒有托他辦的事體,也沒有一省的大員他不熟,他是個候選同知,年紀也有五十多歲,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預備出山,他每天的應酬也就很忙。這天倒還在家。他們兩位進去,管通甫見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們是初會,尊大人卻是很熟的,前回賑捐保案的加街還虧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說了些客套話。管通甫又問範星圃:"這回可是引見了?以星翁的才調什麼官不可做,又何必點翰林?"又問:"令表兄鄭琴防近來如何?"範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兩年還沒有得過正經差使,他老太太近來又多病,真為難呢。"又談了些各省的外選調動,範星圃道:"我們還想到張園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吧?六點鍾金守峰約在江南春,托我們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還有點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個朋友說話,張園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會罷。"兩人上了馬車到了張園,在安塏地方泡了茶。這天不是禮拜,遊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這地方明窗四敞,淺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見來了兩個靚妝女子,跟著兩三個娘姨大姐,知道是書寓堂子裏的倌人,看他麵目雖隻中材裝束極為時款。坐了一會,來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同著一個穿素的走到麵前,看見範星圃連忙招呼說:"星翁幾時來的?"範星圃連忙站起來說道:"才到。"邀著一同坐下,這兩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請教。這穿素的姓江號誌遊名師陸,是個嘉興副榜住在斜橋,從前同人家開過一個報館,他兩位哥哥皆很闊,時常接濟他些。那戴金絲眼鏡的姓冒號穀民名邦善,如皋廩生,是水繪園的後人,上年保了經濟特科沒有取,在望平街開了一個書社,兩人都是新學家的領袖。問起範星圃,曉得他要進京引見,冒穀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記得那回在這裏演說的麼?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範星圃道:"我們官卑職小,有何用處?"江誌遊道:"隻要不忘初誌倒也不在乎官之大小。"正在談著,忽見一個大姐在範星圃身上一拍道:"幾時來的?"範星圍回頭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風雲的大姐,回說道:"今天才到。"看見鳳雲在那邊桌上,也彼此招呼,談了兩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馬車在黃浦灘兜了一個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說道:"我也剛來,袁子仁還要在號裏轉一轉呢。"範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會兒就來。"不一時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
金守峰還約了一位江蘇候補知府葉勉湖,名字叫傳釗的,是四川人。客齊入座,金守峰說:"大約在座都是喜歡熱鬧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這回叫那個?"範星圃道:"才在張園碰著林鳳雲,我已經同他說了,就叫他罷。"金守峰又問增朗之道:"朗翁還是叫大先生呢,還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隨便罷。"金守峰道:"那麼薦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朗翁回來自擇罷。"金守峰就薦了迎春二街的六滾香,範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采仙,都是金守峰向來曉得的,也不再回,連袁子仁的周寶寶,他自己的花文蘭,都寫好局票發出去。不一時,局已到齊,增朗之看那顧寶琳,真是明眸善睞,可惜太小,不過十一二歲,那六蘅香約有二十外點,態度也還風騷,散席之後,同著範星圃在林鳳雲、六惠香兩處打了個茶圍,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請在鬆盛胡同文彩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買辦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這六蘅香曉吃俱增朗之是戶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維嬲著,翻過去擺了個雙桌,因為客少,範星圃替他添請了冒穀民、江誌遊兩位,江誌遊叫了個昆曲好手張五寶,冒穀民叫的是美仁裏的聶倩雲。席散之後,六蘅香硬留著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龍玉燕風致,不及楊姨娘本領,也不及猶雲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經滄海的人,並不十分留戀。範星圃也在林鳳雲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兩人也就收拾動身,天津也未耽擱。
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帶了老翁的信,要去見那厲大軍機。範星圃也就托他先行問候,到了總部胡同宅子,投進帖子去,這就同那第三回書中,厲大軍機看見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領到小花廳,不多一刻,厲大軍機出來相見,增朗之見了太老師趕緊行禮,厲大軍機彎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說著:"小門生的父親吩咐替大老師請安!"厲大軍機一麵讓座一麵說:"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幾年不見,近來缺況如何?前回製台保了他,其實進來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來還不如前,父親本來也很想進京,隻因地方上紳民都不讓走,前一回請開缺引見,稟帖都已寫好,被兩個紳士硬攔著不準發,所以也就遷延住了。"厲大軍機又問:"你這回可是來引見的,從前下過場沒有?"增朗之應道:"從前下過兩場,父親因為近來聽見科舉要停,所以叫小門生引見到省曆練曆練的。"厲大軍機道:"那也不過是他們那些趨時的人,在裏頭興風作浪,始而要廢八股,既而又要停科舉,學堂同是一樣的為國求賢,隻要那選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輕薄少年的當,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輕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個不從八股科第裏來的?也不見得定要策論學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還未定,再看罷。"又問:"你這回是一個人來的,有同伴的沒有?現在住在那裏?"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個同來的浙江人,優貢知縣範今承吉也是來京引見的,範令說從前也見過太老師,明天就要過來請安。"厲大軍機道:"這人我卻聽說筆下狠好,我見過沒有可記不得,他明兒來談談也好。"又問問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廳門口,厲大軍機就不再送,那賈端甫曉得老師會客之後,大約要進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裏,卻好範星圃也從他老師洪中堂宅子裏回來。增朗之向他說道:"厲大軍機那裏,我已經替你說過,他說曉得你筆下狠好,叫你明兒去見呢。"範星圃說:"費心費心。"次日飯後,範星圃穿了一件寬腰大袖拖天掃地的藍夾袍子,舊緞子外褂釘了一個舊夾金繡的補丁,那雀子已經要快飛去了。坐了車來到厲大軍機門下,厲大軍機還未回來,在門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門敬,恰好,厲大軍機朝罷歸來,看見帖子,也就請見。這範星圃是新學舊學、詞章性理、經濟考據無一樣讀不來的,曉得這位大軍機脾氣,所談的皆是些隻須飭紀整綱,不可妄更法製的一派議論,又說到財政不足,範星圃講的是財政重在節流,而現在多從開源上著想,不知國家的財源無不出自百姓,若為國家再求開源,百姓豈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隸的苛細雜捐,還要行什麼印稅?幾近於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軒恤民艱、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澤。近來各省專講製造興作,一年耗費繁多,倘將這些上頭略為節省些,豈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這一席話,說的這厲大軍機托額點了又點,真是賞識,約談了有一點多鍾才出來。
隔了幾天,直隸會館團拜,厲大軍機因怕繁瑣,隻早上到了,一到就回來了。管會館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維,單送了一桌菜到宅子裏來,厲大軍機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饋贈甚殷,這回他兒子帶來的東西也狠不少,現成的酒席不如請他來吃一頓,總算盡一盡情,那範星圃人也很有道理,與他住在一處就一起請了罷,叫賈端甫來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寫個單子去請,這單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範星圃兩人才從館子裏赴席回來,見單子上寫的是:"翌午菲酌候光,範老大爺、增大老爺",底下注了個西河沿高升店,賈老爺底下注的本是總部胡同,那賈老爺一條下麵,已經恭恭敬敬的寫了"敬遵"兩字,他們兩人也趕緊照寫交與來人,增朗之一想:這賈老爺定見是那賈端甫了,老人家本說過,他是厲大軍機的得意門生,我這回還沒有去拜他,從前在通州又見過的,明兒同席見著豈不難為情?他是厲大軍機賞識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兩的代土儀,他一個窮京官見了必然高興,將來還可托他在屏大軍機麵前說兩句好話呢。當時套好了車,寫了個代土儀的彙封套,簽子旁邊注了"五十兩"三個字,取了張五十兩京平鬆江銀的票子封在裏頭,插入靴頁揣在靴桶子裏,上了車。到了總部胡同刑部賈的門口停了車,帖子進去,倒也請見,行了禮分賓坐下,賈端甫道:"朗翁我們倒久違了,尊大人好?"增朗之連忙應道:"家父替端翁請安,端翁向在京好,寶眷記得那年是同進京的,現有幾位公郎?"賈端甫道:"敝眷進京的時候隻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個男孩子。"又寒暄了幾句,增朗之在靴桶子裏取了靴頁子,拿出那個封套來,說道:"此次到京,因為既要坐輪船,又要換火車,行李多了難於照顧,所以沒有能帶得什麼東西,這裏有些須薄敬聊代土儀望乞笑納。"說著把彙封套雙手送了過來,以為賈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裏曉得,賈端甫接到手裏看了一看,登時臉上顏色一變,做出一種凜然難犯之色,開口說道:"我們讀書做官的人,這'操守'二字是最要緊的,就同女人家的名節一般,我雖是個寒土,卻向來於這些上頭最有把握,通籍兩三年來,從未受人家絲毫非分之財,豈不知道這部曹是個窮京官?然而貧乃土之常,隻有學那君子固窮的一法,不是我說,朗翁此番是要到省為民父母的了,這品行是最要講究,'鑽營奔競'四字,萬不可犯。現在朗翁送我這份厚禮,把我賈端甫當作何等樣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豈不聞關西夫子所說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麼?我因為在家裏承尊大人見愛,所以閣下來了我就趕緊請見,哪曉得閣下是為乞憐營私起見,我就不敢親近了。"說著把封套交還增朗之,就端茶送客。隻氣得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裏要同他辯駁兩句,嘴裏又說不出來,隻好忍氣吞聲而去。從來賈端甫見著同鄉親友來找他尋門路的,他就把這段事體說在前頭,使人家不能進言,所以他"暮夜卻金"的美名也就傳揚殆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