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增朗之,為什麼丟著那最快活的少爺不做,跑到京裏來呢?原來那增朗之的老翁請的那位錢穀龍師爺,自從把賈端甫辭了之後,另請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個揚州人。這王先生不但做人圓到,筆下靈動,並且絲弦簫管、京調小曲,無一不精。到館一個多月之後,每到放學的時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這男女兩個學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著要學,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誨。誰知這兩個學生讀書的天分有限,學唱的天分甚高。那女學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圓又脆,唱起那小榮歸來,雖隻十一二歲的人,那一種輕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銷心醉,比那些西南營的姑娘要高得多了。絲弦到手就能成聲,而且抱的式樣、彈的指法都是不學而能,真是個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學生,雖說遜於乃姊,喉嚨卻也不錯,唱起那旦角的昆曲京調,婉轉如好女一般。這王先生見學有傳人不勝歡喜,也肯盡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這兩位高足,於那唱歌音律科的學問竟能領得卒業文憑。龍老頭兒有這一雙兒女,又有一個千嬌百媚的愛姬,還有一個克紹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溫飽,也可以娛此暮年。不料他財多身弱,老態漸增,初隻步履需人,後則漸成癱瘓。當那賈端甫登第回家開賀之後,這龍老頭兒已是臥床不起一月有餘。依著惠蔭洲的意思,看這位錢穀龍師爺不能到館,就想另請高明,幸虧這龍伯青向來恭維得增二少爺十分受用,到這時候就在他老翁麵前說道:"這龍師爺在老爺子衙門裏也將近十年了,平日處的也很好,辦的公事也從沒有碰過上司的釘子,現在病著,雖然不能逐日到館,這世兄龍伯青在衙門裏學的年數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辦的,遇到有要緊的事體,也還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請示。今兒若因為龍師爺病了,就辭了他另外請人,豈不叫人家看得咱們待朋友太薄麼?"惠蔭洲聽他賢郎的這番議論,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將就下去。那龍伯青聽見感激萬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裏想著他待我的交情雖然甚好,然而沒有什麼可以牽絆得住他的地方,這交情總靠不住。老翁的病看著是不會好的了,若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這館是終究要脫的。我是個沒有出過手的人,到那裏去謀館哩?必得要想個法子,籠絡住這人才好。這天又在小銀珠家吃酒,兩個人到了酒酣耳熱之時,這龍伯青開口道:"我承朗翁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無恩可報。意思要想聯一個金蘭之好,但是我年紀稍長兩歲,似乎不當。"這增二少爺正在高興頭上,滿口應允。第二天,龍伯青趕緊寫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爺書房拜換。增朗之也連忙叫人去寫帖子,說明早一準登堂。這龍伯青又吩咐廚房預備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說道:"明天須要早點收搶收拾,怕他是要請見的。"次日十一點多鍾,增二少爺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叫家人拿了一個如弟帖子,來拜龍少爺。龍伯青趕緊穿了衣帽,迎了出來,到廳上行了禮,交了蘭譜。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龍師爺。龍伯青連忙自己拿著帖子進去回,出來說道:"家父雖然不能起床,因係通家至好,不敢客氣,請到房裏相見,但是不可行禮。"增朗之應了,跟著龍伯青進了上房,到了龍鍾仁的房裏,走到床麵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伯!"那龍鍾仁在床上拱了一拱手,說道:"小兒承蒙不棄,許訂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將來一切總望格外看覷,我是老的不能動了。不過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兩句道:"老伯這病不要緊,天氣暖些就會好的。"那楊姨娘、龍玉燕同著龍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團錦簇,在堂屋裏等著見禮。龍研香也從書房裏叫了進來;龍伯青就邀著增朗之出來一一相見。增朗之看那楊姨娘雖是半老徐娘,而風致不減,這位世妹更是嬌小玲瓏,兩個雙眼睛箍兒含著一汪秋水,真是個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種小家風度,亦自撩人。這三個美人對著這豪華公子,彼此都有個戀戀不舍的意思。那龍研香見了禮,先回書房去了,龍伯青就讓著增朗之在堂屋裏坐。楊姨娘們也都坐在旁邊陪著閑談。那楊姨娘的談風最好,問長問短的,親熱異常。隔了一回,毛升上來請示說:"菜已好了,開在那裏?"龍伯青體貼增二少爺的意思,說:"我們通家至好,人也不多,不如就開在上房裏一桌吃罷?不過簡褻些兒,未免不恭。"增朗之連忙說道:"哥哥說什麼話,我們既成通家,我是天天要來的,一桌吃最為熱鬧。"楊姨娘忙叫王媽、迎春來收拾桌子。水柔娟也叫他的丫頭連兒幫著搬椅子。一時擺好座位,上了碟子。是增二少爺的首座,龍伯青對麵相陪,龍玉燕坐在上首橫頭,楊姨娘同水柔娟坐的是下手橫頭。那龍研香是向來在書房裏陸先生吃的。龍伯青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酒,增朗之也回敬了大家。八席坐下,上了兩道菜,楊姨娘向著玉燕取過增二少爺的酒杯,親自斟了一杯酒,玉手纖纖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裏。增二少爺滿心歡喜,一飲而幹。玉燕接了過來,又斟了一杯送去,隱隱有個成雙的意思,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解人,那增二少爺更加歡暢。大家談談笑笑,雖皆初見,倒也無拘無束,真個淳淳。男女雜坐,履鞋交錯,當此之時,一石亦不醉了。這一席酒,比請他在西南營小銀珠房裏吃台花酒還要入胃些,一直吃到四點鍾方才散席。增朗之又到房裏陪著龍老頭兒談了一刻,這才告謝回衙。龍伯青也就跟到衙門裏去辦公事。這增朗之三日兩日,總要到龍家走走,看看這龍老伯的病體。這樣要好的如侄,可謂難得之至。與楊姨娘混得熟了,因為不大好稱呼,就拜了楊姨娘做幹媽,取了兩件衣料,一枝金簪,兩個嵌寶戒指,一對金鑲藤鐲,孝敬幹媽媽。又送了這幹妹妹龍玉燕一枝同心如意,金簪一對,玻璃翠的兜幅。
這幹媽媽,也送了一個平金扇套子,係了一個交頸鴛鴦的玉扇墜兒,一個自己繡的雙龍戲珠墜青的濱榔口袋做見麵禮,又弄了幾樣體已的菜,款待這幹兒子。這天龍伯青在衙門裏公事忙,沒有得回來,就是楊姨娘、龍玉燕、水柔娟三個人陪著吃的。
席間楊姨娘叫玉燕彈著琵琶,唱了兩支小曲,又唱了一支虹霓關的京調。增朗之樂到不可收拾。隔了幾天,楊姨娘又叫玉燕親手挑了一塊狗牙子邊的玉色湖縐手帕,雪青紡綢的兜肚掛了法蘭絨的裏子,是增朗之天天來看著這位小姐親手挑的,做好了就叫這小姐親手送與哥哥。那增朗之歡喜非常,就當著麵伸手進去,把那兜肚貼身帶好,說道:"是幹妹妹送的,我不敢不把他靠著身體帶著。"那位小姐聽了臉上一紅,楊姨娘還說明兒夏天再叫你妹妹做兩個單的送你。從此這增朗之來往更頻,進來出去也不必用人通報。無論龍伯青在家不在家,一任他隨隨便便的穿房入戶,真算是個通家至好。
這一天,是三月裏的天氣,增朗之進來,但見這一院花光珠簾底下,各處人聲寂然,他走到房裏看那龍老頭兒朝著裏床沉沉睡著,再走進套房看那幹媽媽坐在馬子上呢,抬起頭看見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再看是增二少爺,就說道:"你怎麼輕輕悄悄地跑了進來?人家上馬子呢,你快些出去罷。"這增朗之走到楊姨娘麵前,彎著身子靠著楊姨娘的臉,旁邊低低的說道:"幹媽媽上馬。幹兒子來服侍服侍,也是應該的。"楊姨娘撲嗤的一笑,說道。"你這小涎臉。也不嫌臭。"增朗之道:"幹媽媽的馬子,我敢嫌臭?就是叫我替幹媽媽揩屁股,我也是情願的。"說著,就伸手拿了手紙,意思意要來搭了。那楊姨娘恐怕未必就肯讓他揩,但是這樣的好幹兒子叫楊姨娘如何打發呢?或者像那補缸戲上,王大娘款待他幹兒子胡老兒的法子,款待了他這幹兒子一頓也說不定。這種秘密事情不但做書的不甚清楚,就連那玉燕小姐在那套房後首的半間房內,隻隔了一層板,他曉得不曉得,也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