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端甫同達怡軒談了一會,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覺。賈端甫睡在床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幾塊錢,隻見了雙鈴兩麵,並沒有一句體己的話兒,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鬥一鬥氣,爭奈這金大人勢大財豐,真有卵石不敵之勢。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銀錢,又想戀著雙鈴的媚態,又恨敵不住金道台的勢焰,心中就同潑了些油鹽醬醋一般,真是說不出什麼味兒。這一夜的難過與在通州看會的那一天,大略相同。
看書的諸位,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幾位何以並不覺得難過,獨有賈端甫如此呢?須知道,達怡軒這個人,我處什麼樣的境界,自有什麼樣的景象,那些炎涼驕諂的世態,皆是隨境而來,於我身何與?所以,絕不放在心上。習師文、安小齊兩人是如鼴鼠飲河,就像這天的樣子,以為已經甚樂,還有什麼不足?馮吟舟這種人,是從父精母血裏帶來的一種服從性質,看見這些貴倨公卿,覺得他們都是天神降生,應該享受崇奉,我們是應該屏氣斂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視為理所當然。獨有賈端甫資秉出象,隨處有個出人頭地之思,而又為境遇所限,又不能隨遇而安,就有這種抑塞感慨之氣。這是他的壞處,卻也是他的好處。畢竟與那些甘為人下的不同,所以,將來的名位也比他們高的多了。此種人卻不常有,非是豪傑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裏氣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賈端甫因受了這兩番冷落,從此深惡煙花,絕跡不入青樓。
有人同他談到風月閑情,他不是正言彈駁,便是掩耳不聞。就有些說到那謝太傳東山絲竹、白樂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說,這正是他兩位生平的短處,所以他兩人終身的名位勳業,也就不能冠絕一時。我們是要代聖賢傳道,為國家辦事的人,萬萬不可學這前賢的短處,見人就是此等談風。未曾做得風流名土,卻做成了一位理學名儒。達怡軒也還邀了賈端甫兩回,要去複東。賈端甫執意不願,也就罷了。兩人住了幾時,打了有一二百塊錢的把式,仍舊結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賈端甫進京會試,那盤川自然是他丈人預備的。他複試取了個二等,那會試的卷子恰恰薦在一位副總裁厲尚書手裏。
這厲尚書官名叫鳳文,直隸人,後來也做到協辦大學士。
歿後,朝廷予諡文貞,將生平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也要算是當時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歲上斷弦之後,既不續娶,又不納妾,隻有一位寡媳,也是係出名門,十八九歲就守了孀,領著一個遺腹孤兒,侍奉這位公公。真能柔聲怡色,曲意承歡。厲尚書吃的飲食,非這位少奶奶親手調治,吃的就覺不甘。厲尚書穿的衣服,非這位少奶奶親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時,厲尚書病了,這少奶奶便徹夜不眠,親嚐湯藥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須他親手遞送。他也絕不嫌穢褻,真要算是天下難得的孝婦。
這厲尚書也能愛惜兒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厲尚書雖一直做的是京官,卻是門生故舊甚多。歲時饋贈也就不少。他又是向來自奉儉約,敝車騾馬,上達九重的人,家裏又隻一媳一孫人口甚少,有些親戚本家,因為厲尚書正氣逼人,皆不敢輕易親近,也就沒有什麼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為充裕。這位少奶奶要什麼就有什麼,金剛鑽、祖母綠、外國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飾,無一不備。隻有珊瑚、霞紅的顏色,同那赤金的,因為是穿的終身孝,所以不要,卻是這種淡妝素服更覺得光彩照人。
厲尚書屢掌文衡,愛的是清真雅正,大約時文能揣摩,仁在堂試帖能揣摩,功夫深些的,總合得這位尚書的法限。這位厲尚書得了這賈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愛不忍釋,慌忙拿著送與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個會元。傅中堂細細的看了一遍,說:"這人理法尚清,但是筆下過於峭刻,毫無一點活潑的天機,恐怕這人將來就是大用了,也不過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罷了。"厲尚書哪裏肯聽。傅中堂不能過拂厲尚書的麵子,隻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裏,中了一名貢士。這大約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點陰騭所致。
場後,賈端甫去拜老師厲尚書。一見極為稱讚他的功夫,又見他舉止端嚴,衣冠古樸,談論吐屬大半本於程朱語錄,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歡。
賈端甫複試二等,殿試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見下來用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恰好山東司裏有個江蘇的同鄉司官,就把他拉進這司走。接著同鄉團拜、同年團拜、請老師、老師請,真個酬應不了。厲老師請同門的這天,居然派他執壺,這真算非常的體麵。一直鬧到七月底邊,才算清靜清靜。新科進士到這時候,都要請假回籍省親。這賈端甫本已無親可省,就是掃墓也還可擱在腦裏,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緊的,倒是要散散朱卷,打打托勢,張羅兩個住京的旅費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隨著眾人照倒請了一個假。因想:我這回到家是個兩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鋪子裏似乎不像樣子,於是先寫信托同年達怡軒,代他找了一所三間兩進的房子。又在京動身前幾天,寫了封信與他丈人,說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裏住著,門口貼好了報條,釘好了進士的匾額,雇一個男仆、一個女仆、一個燒飯的。用度還是要請他丈人接濟的。他丈人接到這信,本來是個心愛的女婿,現在又中了進士,做了官,那來的信比那道士的符咒還要靈些,就一一的依著他布置。
不多幾天,賈端甫錦衣歸裏。頭一天打蘆涇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鄰居親友,過來道喜,更覺勞乏。做了官的人身體是尊貴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來登門,忙把店堂後頭一間客屋鋪設齊整,還備了些點心菜蔬,穿了衣帽專誠等候。誰知到晚並未見來,叫出店的打聽打聽,說:"今天坐轎子出來,隻拜了州裏的惠大老爺,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隻好穿了施子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來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賈端甫的門口,看見旗鑼牌傘站滿了在街上,說是州裏惠大老爺正在裏頭會著,周敬修不敢進去,隻好站在門外老等。這位惠大老爺在裏頭談了好半天,才聽見裏頭喊送客。外頭的頭鑼紅黑帽銜牌紅傘一個個的站立齊整,又停了一會,才看見藍呢四轎抬了出來。原來這位州大老爺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爺的老翁,名字叫惠椿,號叫蔭州。他看見賈端甫用了京官,又聽見本地會試的舉人回來說起他是厲尚書的得意門生,所以見他回來,應酬的格外周到。頭一天拜了之後,第二天就趕緊回拜。先是賈端甫叫人擋駕,他定要登堂道喜。
擋了兩次擋不住,隻得請了進去。一見麵就行了大禮,起來笑著說道:"老同門你怎麼這樣的客氣,我們同在厲老師的門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後盡管便衣常到兄弟那邊去坐坐,我也不時要來請教請教,千萬不要見外。"又問了厲老師同京裏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許久才端茶告辭,走到台階子下要上轎的時候,還拉著手說了許多話。就是多年換帖至好,也沒有那麼親熱。比到他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這惠大爺的轎子出門之後,周敬修才敢走了進來。賈端甫卻也降階相迎,他向來是跟著似珍姑娘叫爹爹的,這回中了進士,卻在那爹爹上頭加了"丈人"兩個字,"叫了一聲"文人爹爹",說道:"我昨天本來就要過來請安,因為拜了州裏同花布捐兩處,談的工夫都不小,在轎子裏又坐了半天,實在有些腰酸,隻好就回來了。今兒要過去又聽說州裏要來回拜,恐怕他定要拜會,不能不在家裏等等,果然擋了幾次再擋不住,坐到這時候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