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流瀣相投高談道學 睚眥必報巧遇冤家(2 / 3)

你老人家倒先來了,真是對不住。"說著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著,送了茶。他也坐在對麵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個生意中人,看見這樣官腔官板的,實在弄不慣。坐在炕上動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無所措了。心裏要想到裏邊去看看女兒,爭奈這賈端甫隻管講京中考試的規矩、臚唱的禮節,及些官場的情形,剪不斷他的話頭。

周敬修又不懂得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賈端甫的話才住。周敬修正要開口,隻見賈端甫從京裏帶回來的一個管家戴著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手裏拿了一個拜帖、一個拜匣上來。回道:"州裏惠大老爺送來的賀儀四十兩,還有一份請帖,請老爺明天的申刻吃酒。"周敬修聽那管家的聲音,是個揚州人。賈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細細的看了一看,叫這管家在廳背後轉堂門口,把新用的劉媽喊了出來,在轉堂門口遞與劉媽,交代太太暫時把這銀子收好,並叫太太在那窗口書桌橫頭文具盒子裏麵,拿一張印好的謹領謝的帖子,一個木紅封套,一枝筆同墨盒子,交代拿出來。

又等了一會,劉媽托謝帖、封套、墨盒,拿了出來,仍站在轉堂門口,交與這管家。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來,放在炕桌上。

賈端甫在那謝帖上角端端正正的寫了"敬使一元"四個小字,又在身邊表袋裏挖出一塊洋鈔,封在木紅封套裏,又在麵上寫了"茶敬"二字,旁邊注了"一元"兩個小字,交與管家。連帳子拜匣待交州裏來人回去道謝,又叫這管家托請帖放在護書裏,預備明天去吃酒的時候麵繳。托墨盒子同筆在轉堂門口交與劉媽拿過去。這邊,周敬修看沒有事了,才說道:"我女兒好麼?我要看看他。"賈端甫沉吟了一下,想這是沒得說的,隻好拿著官腔喊了一聲:"張全!"那個京城裏帶回來的揚州管家,又戴著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來,垂手站著。賈端甫向他說道:"你叫劉媽傳話,同太太說,外老太爺要進來看太太呢。"那張全到廳背後轉堂門口,叫了劉媽,同他說了。那劉媽進去回了太太,又出來到轉堂門向張全說了聲,太太說請。那張全回到廳上,垂手回說:"太太說,請外老太爺到上房裏見。"然後,賈端甫邀著周敬修下了炕,張全在前領道,走到轉堂門口,張全站住了腳,喊了一聲:"外老太爺過上房來!"裏頭劉媽又接著出來引道。其實,隻隔了一個院子,卻費了許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帶來的一個出店的,在家裏是見慣了這位姑娘的,有的時候還同這位姑娘坐在一張板凳上,揀枸杞頭兒洗豆芽子呢。今兒看見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過去替姑娘請安,順便看看上房裏的鋪設。剛走到廳背後,那張全連忙攔住道:"不要亂走,我們老爺吩咐過的,男底下人不準進這轉堂門,女底下人,不準出這轉堂門,若要違犯了不但砸了鍋,還要送到衙門裏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頭一伸,說道:"做官的規矩真正厲害。"連忙縮著腳退了出去。周敬修走到堂門口,這位周氏太太已穿著補褂紅裙,打房裏出來。

因為他老翁第一次上門,行了一個大禮。賈端甫就讓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間神櫃麵前方桌旁邊上首一張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張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邊椅子上坐著。周敬修父女還未交談,賈端甫又講起京裏做官的話來,又是半天才住。

周氏太太才問了一聲:"娘這兩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隻是狠記掛你,說過一天要接你回去玩玩。"周氏太太看賈端甫沒有搭腔,也不敢貿然答應,隻含糊糊的應了一句。周敬修又問:"前天送來的三十塊錢收到了麼?這個月想也夠用了。"周氏太太說了一句:"收到了。"賈端甫接著道:"丈人爹爹,家用呢,三十塊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裏,這官場來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燈燭、轎鈔賞封,一切開銷自然不少,還要開賀請酒,這兩個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請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塊錢來罷。"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答,隻好勉強答應。正在談著,隻見那個張全又走到轉堂門口,手裏拿著一個帖子,叫劉媽來,回說花布捐王大人來回拜。賈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麵去坐,可憐他父女兩個見了麵,彬彬有禮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話也沒有能談,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處。走到廳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進來,匆匆就走。

賈端甫送了丈人,然後叫管家出去擋駕,哪曉得一擋倒也擋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飯後,賈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帶了跟班,來到丈人家裏。周敬修連忙接到店門口,邀進店堂背後客座裏。賈端甫倒也行了一個大禮,謝了他丈人,然後又到裏頭替丈母也磕了頭。他那小舅子也從村館裏回來,同姊夫見了禮。賈端甫送了他一個墨盒子,兩校開過了的筆,說是他殿試的時候用的,替他發兆,將來也像他一樣。

周敬修夫婦兩個歡喜的了不得,趕著教出店的去弄點心,又要留女婿吃飯。賈端甫說這倒不必,今天是州裏請我,稍為坐一坐就要去的。談了一會,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點多鍾,叫提轎子再拜兩家客,就到州裏去吃飯。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隻得送他上轎而去。這賈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見背得早,平日來往的親戚本不多,這回中了進士,本地官府又同他來往的厚,那些人看了十分羨慕,隻要是有彎子可以敘得過來的,都來上門認親。也有讀書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當衙門的,不過總想在他麵子上治點光,或在官府麵前說兩句話,或薦個把小小的館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兩個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來,這回也先上門來替外甥道喜,還要過來幫忙。在賈端甫呢,本來不願意把惹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來是桑梓之情難卻,二來就要開資,這些人既來認親,那有不送些資儀的,積少可以成多,大處不可小算,至於以後的事再想法子撒開他們,也不難的。當時也就不十分拒絕。忙了幾天,賈瑞甫又去上了幾處本支的祖墳,揀了日子開賀,官場生意親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賀儀。就是那位龍師爺,當時彼此雖然不歡而散,此時也還送了四塊鈔。到開賀之後結算下來,總共也收了有三四百塊鈔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開賀是挑了兩個日子,一個日子請官場,一個日子請的是本城親友。到了請親友這天,把三間廳的隔板打通接著廊簷,勉強擺了十二桌,幸虧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萬擺不下了,卻是坐的滿滿的。賈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間簷口末席相陪。

上了兩道菜,讓了幾杯酒,賈端甫舉著杯子向著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親貴友賞光,我賈崇方不勝榮幸之至。我卻有句話要趁著各位高親貴友通同在座先告過罪,望各位幹了此杯,聽我賈崇方一言。"大家皆略略舉了一舉杯子,側耳靜聽,寂然無嘩,隻聽見賈瑞甫說道:"我賈崇方,托眾位福庇,得中兩榜,通籍朝端,便是一個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國就要想做一個正色立朝的臣子,在鄉就要想做一個剛正不阿的紳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紳,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說事薦館等事,那是最幹礙品行的,我可發誓不為,恐怕各位親友不知,看見我做了京官常與地方官來往,有些事體要托我向官府關說關說,或是要謀個托征收厘金之類的館地,要找我推薦推薦。那時,我要答應呢,壞了我的品行聲名,那是我斷斷不肯的。若要回報,豈不叫來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當著大眾說明,望諸位高親貴友,總要原諒,免得臨時見怪。還有一說,我目今是個京官那不必說,將來提了員外,做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時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門最壞事的,就是官親,你們不看見那時報裏論的麼,可謂將官親的弊端,發揮淨盡。將來找放了外官,我那衙門裏可一個官親也不用,倘各位高親貴友以俗情相待,到那時遠道見訪,不要怪我賈崇方無情,不但衙門裏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盤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寧可將來回家盡情負荊請罪,在官的時候,可不能不惜守官箴的呢。"這一席語,說的各親友麵麵相覷,默默無言,有兩個善於奉承的讀書人,還說端翁這話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預先向大家說明,免得人家不知誤犯,到那時進退兩難,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隻有那達怡軒在東首靠牆的一個桌上冷笑了一聲,低低的說道:"做官的正不正、清不清全在自己,那裏有會被人家帶累的呢?我不信古來那些名臣正士,難道他都是斷絕六親的麼?"賈端甫耳朵裏。也微微聽著兩句,心裏想道:他是個同年的舉人,若同他兜搭起來,設或他再響響的說兩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同他辯也不好,不同他辯也不好,倒不如裝作不聽見過去吧。這正是他的天稟聰明,一入仕途就會了這見風收帆的訣竅,無怪他將來要宦途得意呢。賈端甫把話說完,又拿著杯子勸著大家道:"我隻顧說話,把眾位的酒都耽誤了,請幹一杯。"一麵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會萊完席散,眾親友各自告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