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贅煙富室大度能容 買笑秦淮酸懷難遣(1 / 3)

卻說楊姨娘在那書房裏頭,玉體橫陳,春情蕩漾,賈端甫同他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心裏想道:這楊姨娘,今天是因為我撞見了他同毛升兩人的私情,才拿這身體來塞我的嘴的,並不是貪愛我的才貌,同我有什麼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卻是多年的交情,曉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個不吃醋的道理,萬一同我為難起來,他是個家人,沒有什麼要緊,我是個秀才,又是個處館的,這種聲名傳出去,那還再有人請教麼?而且到那時候,這楊姨娘必定護著他,那龍老頭兒是不甚明白的人,我還要吃點眼前虧都未可知,不如現在忍一忍欲念,將來被人家曉得,我還可以落一個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貪戀這一息息的歡娛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來把褲子緊好,走到那書案麵前的椅子上坐著。這楊姨娘還當他有什麼過門拜候的毛病,在那榻床上嬌聲浪氣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麼的?把老娘弄的這個樣子,你倒跑掉了,快來吧。"隻聽見那賈端甫正言厲色的說道:"我一個聖賢子弟,幾乎被你這很貨所誤,我同你家老爺是多年賓主,你的兒子、女兒都是我的學生,你怎好這麼無恥呢?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顏婢膝的家人,你拿我當作什麼樣的人看待,還不快替我滾出去。"楊姨娘聽見這話,真如雷轟電掣一般,又氣又驚,正要同他辯駁兩句,隻聽這賈端甫一迭連聲的催著"走!"楊姨娘隻得套了褲子,掩了胸襟,揩著眼淚,爬下炕來。還想同賈端甫說兩句情話聽,那賈端甫催著走的聲音愈喊愈高,楊姨娘恐怕被人聽見,隻得恨恨而去。這也要算賈端甫臨崖勒馬的工夫了。然而,賈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針,不收那酒菜,不開那書房門,不套問那些淫活,這楊姨娘又何至如此出醜呢?

楊姨娘出了這一回醜,真是恨入骨髓,就在龍鍾仁麵前說:"這賈先生又懶又不通,教的女兒的詩,多少白字連我都聽得出。每天睡到學生去上學,房門還沒有開,還時時刻刻的在玉燕前,打聽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飾、疏的頭、裹的腳,還叫王燕同我說,叫我挑塊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懷好意呢。幸虧我是個正經人,還肯一一的告訴你。要是那些沒有把握、專愛少年小夥子的人,恐怕已經請你戴上綠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時在旁邊說:"這先生聲名本來平常,有兩回鉤著大少爺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來。"這龍鍾仁的耳朵本來是棉花做的,怎禁得這愛妾寵仆天天在麵前唆播。況且乎,這些教書先生本覺得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還有什麼顧惜呢,不到一月就借事為由把賈端甫辭了。賈端甫明曉得是楊姨娘從中作祟,無如見不著龍鍾仁的麵,無從同他說起,而且曉得說也是無益的,隻得卷卷鋪蓋出來,卻是逢人便講這段佳話,並且說得淋漓盡致,幾乎要替楊姨娘畫出一幅楊妃出浴圖來。所以,人人曉得,這賈端甫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

賈端甫被龍師爺辭館出來,正在走投無路,卻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個一等第二。又替一個考拔貢的富家子弟幫幫忙,這位學台是個專重時文楷法的,於經古上不甚考究。賈端甫代做的也還過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塊錢的謝儀,登時就活動了許多。其時,賈端南已是二十三歲的人,正是授室的時候,隻因光景窮無人物色,隻好朝雉徒歌而已。這回考了個一等第二,登時補了凜就有人來做媒,說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兒。

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個做花布生意的。家裏約有數萬家資,老夫婦兩個年過半百,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得的遲才八九歲,女兒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樣富厚人家的女兒如何擱到這麼大還未出閣呢?原來其中有個緣故。這位姑娘名叫似珍,雖是生意人家的女兒,卻生得十分靈慧,若是教以詩書,何嚐不可成名成為進士。爭奈,這用家是向來崇信"女了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裏肯延師教這女兒讀書。

然而,天生慧質人不能搞,到了十歲左右,聽見親戚鄰居的婦女們說些故事,唱些小曲,他一聽便會。一會便解於那纏綿徘怨的小曲,更能體會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個靈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歲,生得麵如滿月,又會修飾,雖是家常裝束,亦自楚楚動人。這年夏天天氣甚熱,到晚更甚。這周敬修是個經紀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務,到晚就倦不過,二更總要安眠的。這姑娘深閨年事,逸則生煩,到這將近標梅的年紀,就是夏天夜短也還嫌他更長。這天晚上周敬修老夫婦兩個都睡了,用的於老媽子看見無事,也到他房裏去歇著。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床上熱,一個人躺在天井裏竹床上假寐,到了三更過後,坐起來看著那皓月將圓、銀河欲瀉,正在出神,忽見一個人影打後樓院子裏走出來,經過這院子裏旁邊的廊簷底下,要向前邊櫃房裏去,嚇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個凶惡的模樣,他就低低地問了一聲:"是那個?"隻見那人也吃了一驚,定睛一看,見是姑娘一個人,就托托膽子放大了走了過來,說道:"是我!"周姑娘再細看這人,也隻有十五六歲光景,生得齒白唇紅,一張小鵝蛋臉兒,眉峰聳秀,眼角含情,頭上梳了一條光溜溜軟鬆鬆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風對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條蝦青官紗散褲管的褲子,手裏拿一托杭州細編的薄衫,頰上微紅似羞似喜。原來是那學徒的白驕儀白小官。

姑娘見是他不由得心裏跳了一跳,低低問道:"後樓是鄭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裏做什麼?"白小官道:"不過玩玩罷了。"周姑娘道:"做什麼玩,會玩到這會子,我看他鄭愛南也不是個什麼老實東西,怪道我常常看見他買些吃的用的東西與你,你這回子收拾的這麼幹幹淨淨俊俏俏的躲在他房裏,半夜才跑出來,你兩個人在裏頭還有什麼好事可幹,虧得你也是個男兒家,怎麼這樣不要臉的。"那白小官聽說,臉上更紅了一紅,低聲說道:"姑娘你說到哪裏去了,叫人家怎麼好意思。"周姑娘說道:"你曉得不好意思,不會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說,我也不來管你們這些事,我隻明兒把我今天晚上看見的情形,細細的告訴我爹爹,讓我爹爹慢慢的問你們兩個人。"這白小官一聽著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來,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這周姑娘也不由的臉上一紅,說聲:"你快起來,倘然被人家看見,算什麼樣兒。"這白小官見姑娘沒甚惡意,才定了起禍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將兩手搭在姑娘膝上,嘴裏央求手底揉擦。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來推他的手,哪曉得這白小官的一雙尖手,生成的又綿又滑,真是《詩經》上所說的"手如柔美",這周姑娘握到手裏怎能不動心。心裏一動,那眉眼之間自有一種描摹不出的春情冶態。那白小官本是一個柔媚的男兒,那有看不出來的呢。趕著姑娘兩手來推,拉著姑娘的手就勢站起來,往姑娘身上一撲,學那西人相見的規矩,行了一個接唇大禮。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這竹床上演一出會真記的酬簡。倒是周姑娘不肯,說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開手望房裏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遊龍戲鳳的正德皇帝追了進去,到了房裏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門關上。他二人究竟在裏頭做些什麼?白小官什麼時候才出來?做書的沒有跟著過去,也就敘說不出。

隔了年飾,哪曉得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終日嘔吐,時刻酣睡,四肢無力,茶飯到口就厭。有時想吃兩樣時新的菜蔬水果之類,好容易弄得來,吃了幾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婦兩個對心愛的女兒十分著急,請了幾個先生來看也說不出什麼病源。有的說是受涼停經的,有的說是血氣熱縮的,有的說是脾胃受寒的。幸虧開的方子都是些八麵風的藥,吃下去雖然沒有見效,卻也沒有出旁的岔子。又過了三兩個月,這姑娘嘔吐的毛病也就漸漸的好了,卻又變了一個怪症,肚腹脹大腰粗腿腫。周老頭兒甚是焦悶,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點醫道,沒人的時候伸手要在他女兒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計的躲著不肯讓摸。周老太婆說是娘女兩個有什麼要緊,定見逼著要摸。周姑娘沒法隻好掩著臉讓他娘摸了一摸,這一摸才曉得這個病真是厲害。這姑娘肚子裏竟是躲的一個妖怪,還會動呢。周老太婆一驚非小,連忙追問他女兒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滿臉羞慚,因為病根已經被娘摸著,又倚仗著憑日為父母鍾愛,隻得撒嬌撒癡的把怎樣上了白小官的當,得了這病的緣故吞吞吐吐的約略告訴了他娘。周老太婆一聽氣的什麼似的,就在他女兒臉上打了兩個巴掌,罵了兩句不要臉的婊子。羞的這姑娘羞得哭了,順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嚨裏戳。周老太婆著了慌,趕緊奪了下來,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兒,反將好言安慰,並說既已做下這事,現已沒法。你爹爹跟前是終久瞞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罷,你可不準尋死覓活的,鬧的大家知道。這姑娘也就借此收場。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兒的病源委婉曲折地告訴了周敬修,口口聲聲都說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