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兩點鍾,賈端甫就邀著達怡軒、馮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個茶圍。到了雙鈴房裏,雙鈴才起來,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麵前坐著要梳頭,看見他們三人進來,笑著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賈端甫就向房裏高奶奶交代了一個六大、六小,六點鍾來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聲,月紅頭上插著兩枝桃簪也過來,應酬了兩句,又說:"達老爺到我房裏去坐坐。"達怡軒口裏答應卻未起身。月紅也就回房自去梳頭。
這時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覺清閑,三個人倒很坐了一會兒,雙鈴梳著頭無甚事,同著高奶奶也很同他們說笑了一陣。達怡軒說:"我們出去走走罷?"高奶奶說了一聲"晚上早些來",雙鈴的頭還未梳完,望著賈端甫笑了一笑說:"我不送你了。"月紅也走出來招呼。
三人出門匆匆而去,馮吟舟走到路上說道:"在這雙鈴姑娘房裏能坐到這半天,雙鈴又肯這樣的招呼,端翁的麵子真算是足極了。"賈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覺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三人回到寓中,坐了一會,又有人家送賀儀來。賈端甫、達怡軒忙著寫了詩帖交與來人,到了五點多鍾的光景,賈端甫就同了達怡軒、馮吟舟,又順便邀了隔壁的習師文一齊,走到六八子家。
此時雙鈴房裏無人,高奶奶就掀開簾子讓他四人進去、一看雙鈴不房裏,說是出局去了,隻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敬了瓜子。問他名字說叫小金子,倒也是個小本家。一會兒月紅也來見了一個麵。正盼著雙鈴回來,隻聽見外頭打雜的喊了一聲:"高奶奶,金大人來了。"這高奶奶連忙跑了出去。賈端甫在簾縫裏偷看,隻見一位二十多歲圓方臉的少年,頭上戴了一頂緞棉小帽,麵前釘著一塊避邪璽的帽花,臉上架著一個金絲墨晶外國眼鏡,身上反穿著一件雲狐犴尖的馬褂,青灰素緞的皮袍子,什麼統子卻看不出,還有一位年紀約在四十左右,穿著也十分富麗,大約也是一位闊人,後頭跟著幾個跟班走了進來。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裏,說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對過房裏將坐一下罷。"金大人登時站住,臉上放出一種不願意的神氣出來,說道:"怎麼?房間裏有客麼!"高奶奶連忙陪笑道:"是個過路客人,來打茶圍,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三寶房裏略微坐坐,已叫人催雙鈴去了。"這金大人似乎還有不悅之色,幸虧同來的那位說道:"蔚翁,我們就在三寶房裏坐一坐,讓他趕緊就去收拾房間罷。"那三寶也立在對過房間門口,親自打著簾子喊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我房裏坐一坐吧,雙鈴妹妹也就回來的。"這金大人卻不過情,才勉強走進去。
高奶奶趕緊進房拿了茶缸子過去,一麵又叫打雜的快些到隔壁去,催雙鈴回來,說金大人來了。一麵跑進房裏,向著賈端甫道:"賈老爺,對不住,隻好請你讓一讓房間裏。"賈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們有酒呢,這回子讓了房間,回來酒在那裏吃呢?"高奶奶道:"這金大人來了,那是沒法的,不但此刻要請諸位讓讓,就是回來吃酒,也隻好在對麵客廳裏罷,實在是對不住。"賈端甫還在不肯答應,這高奶奶又說道:"諸位老爺是外路來的,大約不知道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兒的脾氣,說聲翻了臉,不但我們吃不住,就是你老爺麵子上也要下不來呢。"賈端甫還要說話,達。治軒是隨遇而安的人,就說:"我們讓讓又何妨?同是一樣的吃酒,又何在乎這間那間,免得叫他們為難。"那馮吟舟聽見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嚇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勸。賈端甫隻得忍著氣把房間讓出。高奶奶把他們讓到下手堂屋旁邊一個姑娘房裏。這房裏,一個姑娘頭上貼兩張頭風膏藥,躺在榻床上。高奶奶向他說道:"鳳仙姑娘,這裏有幾位吃酒的老爺,借你房裏坐坐。"那鳳仙慢慢的抬起身來說了聲。"請坐!"又一位一位的問了尊姓。看那鳳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臉的煙氣,又黑又瘦,雖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層的黑光。開出口來,喉嚨又粗又啞,那高奶奶把他們引到房裏就匆匆地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約有五分鍾的時候,聽見高底小腳聲音咭格咭格的從外頭走進,料是雙鈴回來,隻聽才到對麵台階,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一麵說著一麵到那邊房裏去,以後說些什麼便聽不見了。賈端甫滿望雙鈴到了對麵應酬一會必要過來,誰知竟如空穀足音,不但雙鈴不曾見麵,就連高奶奶也不過來。達怡軒同那習師文談些近來新出的書籍,馮吟舟同那鳳仙在炕上燒煙閑談,倒也不甚覺得。隻有賈端甫意往神馳,有個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的光景,真個焦躁異常,卻又不好發作。又等了一會,隻見打雜的領了一位客人進來,卻是安小齋。賈端甫連忙起身讓座,安小齋說:"舍間有些事,來遲來遲,勞候勞候。"又同大家招呼。賈端甫一看鍾上已有八點,就問打雜的說:"我們的酒擺罷。"打雜應了一聲:"是!",走過去告訴了高奶奶。那高奶奶才過來說道:"對不住,雙鈴就過來了。"又問;"各位老爺就有相好的姑娘罷?"賈端甫也跟著問了一問,達怡軒自然是月紅,馮吟舟是向來叫劉琴家瑞雲的,習師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寶,隻有安小齋沒人,高奶奶就薦了這房裏的鳳仙,他也就點頭答應。酒已在堂屋擺好,大家推遜著入座。雙鈴才過來敬了各人的酒,在賈端甫旁邊坐了不到五分鍾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來陪著。上了幾道菜,局也陸續到齊,琴師上來,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東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應酬了一枝,就是那個鳳仙也還啞著喉嚨唱了一枝小調。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來玩耍的,所以這些姑娘都不過敷衍門麵,不甚親熱。還是習師文同翠寶彼此咬著耳朵,說了幾句體己的話,也不知他們說些什麼。隻見上頭房裏又來了幾位客,都是鮮衣華服,仆從如雲,在房裏擺了一桌便飯,而歡呼謔浪之聲與這邊席上冷熱大不相同,尤觸耳的是那雙鈴又嬌又媚又圓又脆的聲音,叫著金大人,這個聲浪被那不知趣的風吹到賈端甫的耳朵裏頭,真個叫他難於排遣。賈端甫向那習師文低低的問道:"這位金大人是誰?"習師文還未回言,那馮吟舟道:"你不曉得麼?這金大人就是現在第一位軍機大臣金中堂的孫少爺,才從湖北督銷交卸回省,現在當的是籌訪局的總辦,還兼著武備學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製台諸事也要將就他些呢。"賈端甫聽了這話,也就默然不語。不一時局已先後散去,菜也陸續上完,大家見主人無甚興致,也未十分鬧酒。賈端甫又讓了兩杯,大家都說酒已夠了,吃飯吧,於是吩咐上了幹稀飯,大家胡亂吃了些,一齊散去坐到鳳仙房裏。馮吟舟又吃了兩口煙,賈端甫叫人叫高奶奶來,把酒錢當時開銷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達怡軒說:"天已不早,我們走吧。"大家穿了馬褂,高奶奶忙叫雙鈴、月紅過來送了一送,說了句:"明兒來。"這裏幾位才走出房門,那雙鈴已跑過那邊,仍舊陪著金大人去了。
賈端甫出得大門,看見街上擺了幾對官銜大燈,也有欽加二品銜、江蘇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總辦的,也有某某學堂總理翰林院的,也有統領某某軍記名簡放道的,也有頭品頂帶記名提督軍門的,也有欽加三品銜即補府正堂的,還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藍呢綠呢四人轎擺滿了一街。他們五人側身而過。賈端甫才曉得,這嫖之一字是窮措大不能輕易問津的。走了一會,安小齋分路回去。到了門口,習師文拱手道謝作別而去,進了樓房,馮吟舟亦說了"多謝端翁,明兒再會"回房去了。賈端甫、達怡軒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來,二人坐著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