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尤伯青湊趣開筵賈 端甫臨崖勒馬(1 / 3)

抱真子便說道:"這賈端甫,不是做那甘肅臬台的賈廉訪麼?那是我認得他的。他是個有名的暮夜卻金,坐懷不亂的君子。怎麼也被這人編入裏頭?"誕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這書亦並未理沒了他的好處。"原來這賈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隸州人,九歲上他父親就沒了,家裏光景極寒,幸虧他母親莫氏娘家尚可過得,按月貼補他些,才得混口飯吃,附在村學館裏讀書,天分卻甚聰明,十二歲上開了筆,做的破承題,先生說是很有意思。二十歲上就進了學。誰知到了次年正月裏,他母親就死了,接著他的外公莫懷恩也就一病不起,他兩個娘舅,一個叫莫仁,一個叫莫信,都是市儈。他弟兄兩個看老子一死,就在爭奪家產,哪肯再來照顧外甥。這賈端甫沒了靠傍,衣食更無著落。過了母親的百日,就托親友替他找個館地。卻好州裏錢穀龍師爺,要請個西席替他的小兒子破蒙,有人推薦就請他過去,每月脩洋四元。他好在單身人,也敷衍夠用了。

這龍師爺,名鍾仁,號實生,是浙江蕭山人,年紀有六十多歲,就了三十多年的州縣館,於百姓的脂膏上雖然不甚顧惜,於東家的麵子上卻是十分恭維。所以,館運很好,積賺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兒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號伯青,在衙門裏跟著學幕,也有二十多歲。小的兒子叫玉田,號研香,才七八歲,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據說姓楊,東台人,有的說是花煙館裏的,有的說是一位東家收用過的丫頭,因為太太吃醋,送與這龍師爺的,卻也不知其底細。但是這位楊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煙,能把煙絲拖到一尺多長,然後卷起上在鬥內,又是一雙好小腳兒,進門就生了一位小姐,是夢見飛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個號叫做夢飛。今年已十一歲,腳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小。這賈端甫教的就是這姨太太的兒子龍玉田。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著識幾個字,讀兩句女兒經、千家詩。光陰迅速,在館裏不覺也就坐了兩年,與這龍師爺的大少爺及衙門裏的幾位師爺,也就混的很熟。

這一天是四月裏的天氣,正值通州城裏出會,衙門裏的書啟師爺文彬如、征收師爺蓋子章、巴吉人、賬房師爺周德泉陪著州裏二少爺增郎之,一齊到龍師爺公館裏來,約龍伯青去看會,順便也就邀了賈端甫一同去。走了兩條街,街上男女老幼往來的,真如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又走了幾步,隻見一群婦女,濃妝豔裹,在一家鋪內看會。看見他們來了,有一個穿雪青紡綢單衫,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連忙喊道:"二少爺到這裏來看!"這增二少爺望著他們,笑道:"你們全在這裏?"跟手也有叫龍少爺的,也有叫巴師爺,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聽不清楚,大家就順步進去。賈端甫也就跟著過去,隻見一個個妝研鬥眉,雖非王嬙鄭旦,態度亦自撩人。隻恨自己一人不識。再細看這鋪子,是一爿洋貨店,掌櫃的登時拿了一包香煙、一枝蜜蠟煙嘴送到增二少爺手裏,說道:"二少爺請用煙,好兩天不見了,今天天熱,開兩瓶荷蘭水吃吃罷。"增二少爺道:"也好,隻是擾你不當。"掌櫃的道:"二少爺好說,隻要二少爺多照顧些,就是了。"周師爺向掌櫃的道:"劉子經你前一回送到衙門裏的荷蘭水,可不好,是隔年陳,走了氣的,我們東家很生氣,你可趕緊帶些好的來。"劉掌櫃忙道:"前期到的貨,原不是頂好的,因為衙門裏要的急,慌忙湊著送進去就是現在開的味兒也不好,師爺們請嚐嚐看,再過兩天,就有老德記的帶來了,一到就送兩打過去。"一麵說一麵叫小夥計開了幾瓶,倒在玻璃盅裏。劉掌櫃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裏。隻見增二少爺懷裏坐的穿雪青紡綢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奪了去,就喝。增二少爺望他說道:"小銀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銀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爺臉上一摸,說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罷,好意替你搶過來,你倒要說人。"龍伯青在旁拍手道:"隻怕你們兩個都喝不得。"劉掌櫃慌忙又拿了一杯過來笑著說道:"這是董荷蘭,不要緊的。"還未送到增二少爺跟前,隻見小銀珠把二少爺的頭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爺的嘴裏喝了。

文彬如、龍伯青齊聲喝彩道:"好一個交懷盞!"二少爺也笑了。小銀珠望他們瞧了一眼。劉掌櫃把這一杯遞與二少爺,然後拿了兩杯敬周師爺、龍少爺,又招呼小夥計到各人麵前分送。

龍伯青的一杯,也是與一個穿玄色綢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爺就向那穿玄色的問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麼?"文卿道:"有時夜裏也還要發,那丸藥吃了也還斷不了根。"增二少爺道:"隻要龍少爺夭天替你捺著肚子,就好了。"文卿聽說,就把手裏未吃完的荷蘭水,望增二少爺身上酒來。

龍伯青用手一攔,隻聽邦郎一聲,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師爺道:"文卿,這遭你要賠了。"劉掌櫃忙說:"不要緊的。"又叫小夥計遞過手巾來擦手。可憐賈瑞甫在旁看的眼饞心熱,隻恨沒人理他,自己低頭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實在配不過,惟有暗暗的自己歎了一口窮氣。不一時聽見鑼聲響亮,說是會已到了。小銀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著增二少爺的肩頭,一手拿一塊湖色熟羅手帕,微掩香唇。還有一個小姑娘不過十歲左右,拉著周師爺說:"姨夫,你抱著我看。"旁邊坐的一個穿湖色熟羅夾襖的姑娘,約有二十多歲了,說道:"十二寶,你留心你的腳,不要碰髒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個把這小姑娘抱起來看。這小二寶看見門口有個賣紙做的小龍的,又叫:"阿姨!我要買個小龍玩呢。"文卿回過頭來說道:"桂雲姊姊,我說不要帶這小東西來,你看隻是吵。"巴吉人站在門口趕緊買了一個遞與小二寶。旁邊一個十二三歲、梳雙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牽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買給我?"巴吉人隻得又買了一個,遞與他道:"蘭仙,我看你這麼點點年紀,就會吃醋要強,將來大了不曉得要害多少人呢?"蘭仙把那龍望地下一甩,說道:"甚麼叫吃醋!我吃哪個的醋,你倒說說看?"巴吉人忙彎腰拾起來,送與蘭仙道:"怪我說的不好,我的寶貝不要生氣。"說的大家都笑了。文卿說道:"真真作怪,這點點小東西也會撒嬌。"龍伯青低低的說道:"恐怕是跟你學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說:"你拿我開心,回來再同你算賬。"說著,外頭一對一對的燈牌花傘,又是鑼鼓、棚鞦、千架紛紛過去。賈端甫躲在人家背後,也看得不甚清楚。

約有半個多時辰,會已過完,小銀球又買了一麵玻璃磚的鏡台,一盒香水。文卿等也買了些洋粉、洋胰、香水、頭繩等類。自然是記在這班少爺師爺賬上的。小銀珠拉著增二少爺,要他同去。文卿也同龍少爺咬耳朵。大家本來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齊答應。賈端甫是同來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單走,隻得跟著同行出了店門。幾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這些少爺師爺不好過於放浪,隻得稍為退後幾步,走了兩個彎子,已快到西南營了,這裏地方較為僻靜,銀珠就站著,等增二少爺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說:"我走不動了,你攙攙我嚐。"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爺身上,叫二少爺掬著走吧。"小銀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來要你的好看!"龍伯青道:"他這麼大了,你還說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才夠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這人,他們說話幹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銀珠向著文卿說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無法無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麼?除非花家的愛寶來,那就製得他服服帖帖的。"龍伯青道:"阿彌陀佛,一百零一個局的也要吃醋。"文卿道:"你該叫他的局麼?還要嘴強。"說著,已到門口,大家一擁而進。打雜的忙招呼:"陳奶奶,快打簾子,二少爺來了"一麵又喊:"李奶奶、大楊奶奶、小楊奶奶!拿文卿姑娘、桂雲姑娘、蘭仙姑娘的茶碗!"隻見銀珠、文卿、桂雲的都是菜缸子,蘭仙的是茶碗,餘外的都是客茶碗。打雜的送進一碟瓜子,小銀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師爺麵前,問道:"愛珍姊姊可好?你咋兒晚上甚麼時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幾天不去了"小銀珠道:"說的好聽,昨兒晚上是一隻狗,在愛珍房裏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邊還張見的,隻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罷。"文彬如道:"你盡管罵,回來問愛珍就知道了。"小銀珠道:"他肯說?"說著已敬到賈端甫麵前,問了一聲:"老爺貴姓?"賈端甫連忙答道:"姓賈。"小銀珠敬過瓜子,坐到增二少爺懷裏。增二少爺就伸手摸他雙乳,他也半推半就,聽二少爺伸手過去,細細的摩挲。這邊桂雲就到炕上替周師爺打煙。文卿趁人不見,拉著龍少爺到自己房裏去了。小銀珠坐在二少爺懷裏低低的問道:"這賈老爺在衙門裏做什麼?他的相好是哪一個?"增二少爺笑道:"他麼,在龍少爺家裏教讀,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銀珠道:"怎的?"增二少爺笑道:"他一個月的束脩,才夠吃一個乾茶缸子,若要住夜,你們下頭的嘴忙一夜,他上頭的嘴要忙一月還不夠的呢。"說的小銀珠笑著要撕二少爺的嘴。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無如賈端甫一人靜坐聽得清清楚楚。一團火直透泥九,欲要發作又不敢發作,要走又不能走,隻好裝作聽不見,走去看壁上掛的對聯,寫的是:"銀燭高燒花欲睡,珠簾半卷月常圓。"款是銀珠詞,史清玩、鐵頑戲贈。曉得是增朗之送的,卻也不見甚麼好處。一時鍾上已當、當、當、當敲了四下,隻見陳奶奶拿了兩盤點心進來,一盤是豬油白糖小包子,一盤是蝦仁湯麥餃子,大家隨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們走吧。"龍伯青也攙著文卿走了過來,問說:"點心也吃過了,我們怎樣呢?"增二少爺還未答言,小銀珠忙說道:"不許去!"龍伯青道:"不去怎樣呢?要就在此吃便飯罷,算我的東。"增二少爺道:"又何必你做東呢!"小銀珠道:"應該罰他,他先頭在門口拿我開心。""開的好!"龍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爺留下來,你不說好好地請我吃些點心,謝謝我,還要罰我,真是豈有此理。"小銀珠道:"點心不是才吃的,你難道沒有吃麼?"龍伯青道:"那個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銀珠向他啐了一口,說道:"你才同文卿姊姊兩個人,在房裏不曉得吃些甚麼,隻怕饅頭、水餃子都吃飽了,才跑過來。"文卿道:"你們說話要牽上我,你看你,拿饅頭把二少爺吃,連小襟鈕扣子都散了,還要說人。"小銀珠低頭一看,果然不錯,羞的把臉一紅,走開去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