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也就不再說了,回頭叫道:"小楊奶奶,你到廚房裏關會一句,要一個便飯加帽子,天氣熱,菜要清爽些。"小楊奶奶答應了一句,就如飛地跑去。大家說說笑笑,真是歡娛,嫌日短,不覺已是掌燈時候。小楊奶奶走來說道:"菜已齊了,還是就坐,還是等一會?"龍少爺望著增二少爺說道:"怎樣呢?"增二少爺道:"我們就吃罷。"於是吩咐擺席。增二少爺的小銀珠,龍少爺的文卿,周師爺的桂雲,都是老線頭不用交代。
巴師爺就是蘭仙,文師爺是花家愛珍,蓋師爺是鄭家雲仙,大家都知道的。龍泊青寫了兩個外局的條子,順便問賈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還要做煤不要?"賈端甫道:"我沒有,可以不叫罷。"龍伯青也就不勉強他花這一塊半錢。大家入席,一時,頭菜上了魚翅。花愛珍已來了,坐在文彬如旁邊,低低地問了一句:"昨兒回去關門沒有?"卻被小銀珠聽見,撲哧的一笑,指著文彬如道:"你還要賴,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見沒有過夜。"小銀珠正要回話,桂雲望他丟了個眼風,也就不開口了。愛珍又問龍少爺:"為甚不叫愛寶?"龍伯青道:"改天再叫罷。"口裏說著,卻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勢就擰他的嘴說道:"你叫不叫關我甚事,我又不曾不準你叫,你望我挪嘴?"擰的龍伯青急聲討饒,大家哄堂大笑。這個當口,鄭雲仙已走進來,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薩來了。"一會兒文卿自己彈著月琴,唱了一枝"滿江紅"。銀珠叫琴師拉著胡琴,唱了一枝"天水關",餘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闊口的,也有唱小調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錯。一會唱停,文卿又按著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參錯著,分敬三個五個八馬對手的亂喊,釧響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搶著代酒的,也有按著杯子不許多喝的,媚態柔情,令人心醉。不過賈端甫吃的是鑲邊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與交談,就是同席的客人也無暇與他說話。雖在熱鬧場中,卻無限的淒涼景況。目睹諸人,真足令英雄短氣。好容易把這一席酒熬過了,各自散坐,愛珍逼著文彬如同到花家,龍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雲房裏去敷衍敷衍麵子。賈端甫正在沒法,周德泉曉得增二少爺是要同小銀珠親熱一陣的,恐怕他們這些人跟進去討厭,連忙說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雲房裏燒煙去吧,我的老姘頭房間,端翁也應該賞鑒賞鑒。"可憐賈端甫一腔冷氣,幸得周德泉這一句話,才回轉點熱意過來。可見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隨便什麼人不會得罪的。
大家跟著周德泉到了桂雲房裏,周德泉讓蓋子章燒了兩口煙,自己也吃了幾口,桂雲已到別的房間去應酬客人,隻有小二寶在房裏打混。又談了些閑話,一看鍾上,已有十一點多鍾,約計增二少爺同著小銀珠兩個人,也應該親密夠了,卻好聽見打雜的喊:"陳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家!"周德泉就趁勢同著眾人,走過小銀珠房裏來,說道:"天不早了,我們走吧。"小銀珠還不肯放,說道:"我的酒局一會兒就回來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來了一天,讓他回去吧,萬一老爺子查問起來,怎樣說呢?日子長呢,弄翻了那倒不好。"小銀珠聽說,隻得要了。叫陳奶奶打了盆熱水,讓二少爺洗了手、搭了臉,然後親自拿二少爺的湖絝長衫、夾紗馬褂,替二少爺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鈕子一個一個的親手替他鈕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裏去看尤伯青,見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床上,蓋著一床毯子,喊也喊不應,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楊奶奶說:"不必驚動他,我們先走吧,但是不要叫他受涼。"小楊奶奶連連答應道:"是,是,師爺請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家走出來,到了路上分手各散。賈端甫回到館中,約摸已在三更以後,一燈如豆,壺茶不溫。服侍書房的那個小三兒,坐在房門檻上打瞌睡,東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開水沒有,小三兒說道:"上房廚都已早關了門,哪裏還有開水?"賈端甫無可奈何,隻好叫他去睡。一麵把房門關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樣的人,他們有錢有勢就如此快樂,如此光輝,我一介寒儒,不但沒人理睬,還要被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讓我吐一吐胸中的這口惡氣呢?想了半天一無門路,隻好上床去睡,心中又氣又悶又羨又妒,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鬧到天已黎明,肚裏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窮秀才無口福,一時發作起來,疼痛難忍,開了房門,要去出恭。這龍師爺的公館,上房同廳房都是四開間,一進上房旁邊,就是廚房、廳房,旁邊就是書房。各自一院,廚房繞書房背後,卻有條小街可以通到門房,不走書房經過書院子到廚房,卻也有門可通。毛廁在大門下首角頭,須由廳房轉出。賈端甫恐開這幾重門驚動人,曉得廚房裏口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廁近便些,拿了手紙就到那裏出恭,才蹲下去,隻聽得通上房的角門呀的一聲開了,心中吃了一驚,這空地在角門上首斜對過,定睛一看,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龍鍾仁最得用的管家毛升。他卻忽忽出去,沒有看見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門口,有一雙瘦小金蓮的尖子露出,還有黑縑絲蘇滾單褲的影兒,一閃把頭朝外一探,旋即縮了進去,輕輕的把門關上。賈端甫未曾看見麵目,不知是龍鍾仁的姨太太,還是龍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驚訝。出完恭,起來走過角門口,看見地上有黃澄澄的一件東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針,心中好不歡喜。回到床上脫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點多鍾方才驚醒,趕緊開門,龍玉田已來上學,停了一會玉燕也來認字。賈端甫因想,我今兒早上碰見的不知究係何人,這金茉莉針也值不多錢,若還了本人或者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認過了字、讀完了詩,向他說道:"我今夭天亮起來,到廚房後邊空地出恭,在角門口拾了一件東西,不知是哪個掉的,你拿到上房裏去問問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針交與玉燕,玉燕一見說:"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裏找呢,讓我快點送去吧。"拿了茉莉針,抱了書包,匆匆地跑了進去。楊姨娘往常也還沒有起得這麼早,今天因為送了毛升出去關了角門進來,上馬子解手摸摸這茉莉針不在頭上,床頭邊也尋不見,心裏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時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來到角門口一找不見,馬子巷裏也尋過了,又叫小丫頭、迎春、老媽子、王媽把房裏堂屋裏地下細細的掃著也沒有,迎春床上同自己床上枕頭邊也都找過,那龍鍾仁煙病既大精神又不濟事,每天晚上被這楊姨娘總要翻住了一回,事畢之後即與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點鍾不能蘇醒,所以楊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針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書房拿了這針,興興頭頭的跑了進來,一到堂屋門口就喊道:"娘!茉莉針有了。"楊姨娘忙說:"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罵人的。"玉燕走到房裏,把這茉莉針交與他娘。楊姨娘接過一看,低低的問道:"你在哪裏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時候,到廚房旁邊空地上出恭,在角門口揀到叫我拿進來的。"楊姨娘一聽,心頭鹿撞,不由臉上一紅,連忙吩咐玉燕不準亂講,又囑咐迎春、王媽不許在老爺麵前提這掉了茉莉針的事,我以後有好處給你們,若要亂說仔細你們的皮。大家曉得他是得寵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體,眼睛裏看的也很多,哪個敢來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