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洞見也使得幽暗意識與馬克思的異化觀念有所不同,後者在1960年代的西方知識界相當風靡。我當時在研究所念書,曾經對它發生極濃厚的興趣。這觀念的前提是:普遍人性是不存在的,要了解人,必須從人的社會實踐,特別是生產活動去觀察。但不幸的是:人的生產活動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本末倒置的現象,因為在生產過程中,人不但不能主宰與享有自己勞動力的成果與生產成品,反而落入後者形成的枷鎖,變成它的奴役,這就是馬克思所謂的“異化”現象。就了解人的社會性而言,“異化”這個觀念毫無疑問是帶有很深的憂患意識。
從幽暗意識的觀點去看,這是異化觀念可取的地方,但同時也有它嚴重的盲點:前麵提到,馬克思不相信普遍人性。因此,異化不能歸因於內心,而隻能歸因於外在的社會結構。在他看來,異化是社會結構在曆史演進的過程中所產生的階級製度的結果。而社會結構與階級製度是人造的,因此人也可以加以改造。於是馬克思相信:透過人為的革命,社會可以改造,階級製度可以取消,異化作為憂患的根源可以根除,由此人間可以實現一個完美的社會。可見,異化觀念並無礙於馬克思主義變成一個極端的理想主義。
因此,從幽暗意識出發,我一方麵接受馬克思的異化觀念所含有的洞見,同意外在的社會製度可能是人世憂患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麵,我卻不能接受他的極端理想主義。因為除了外在製度這個源頭,人世的憂患也可種因於人內在的罪惡性。後者可加以防堵與疏導,但卻無法永遠根除。也就是說,外在製度的改革,不論多麼成功,多麼徹底,人世間的憂患仍然不會絕跡。烏托邦也許天上有,人世間是永遠不會出現的!
基於上述討論,可見幽暗意識是與憂患意識以及異化觀念有相契合之處,也有基本不同之處。正因如此,我近十多年來對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與馬克思的曆史理想主義,在同情了解的同時,也保持批判的距離。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無條件地反對理想主義。實際上,人的理想性是幽暗意識的一個不可少的背景觀念。因為不如此,則幽暗意識將無所別於所謂的現實主義。
如所周知,東西文化傳統裏都曾經出現過一些現實主義。例如中國的法家,以及西方傳統裏的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與霍布斯(Hobbes)的思想,他們都曾強調人性中的負麵。幽暗意識與這些現實主義不同之處在於後者於價值上接受人性的陰暗麵,而以此為前提去思考政治與社會問題。與此相反,幽暗意識仍然假定理想性與道德意識是人之所以為人不可少的一部分。惟其如此,才能以理想與價值反照出人性與人世的陰暗麵,但這並不代表它在價值上認可或接受這陰暗麵。因此,幽暗意識一方麵要求正視人性與人世的陰暗麵,另一方麵本著人的理想性與道德意識,對這陰暗麵加以疏導、圍堵與製衡,去逐漸改善人類社會。也可以說,幽暗意識是離不開理想主義的,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隨之而來的是我近年來越發信之不疑的一個對人的基本看法:人是生存在兩極之間的動物,一方麵是理想,一方麵是陰暗;一方麵是神性,一方麵是魔性;一方麵是無限,一方麵是有限。人的生命就是在這神魔混雜的兩極之間掙紮與摸索的過程。
總之,我是透過對儒家憂患意識、馬克思的異化觀念與各種現實主義的反思而逐漸澄清了幽暗意識這觀念。在這反思的過程中,我覺得我進一步認識了人,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這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