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吻火(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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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摩拉上張歆海、張奚若夫婦再到香山看徽因,已是桃花滿山的季節。這兩個月來,徽因養胖了三磅,臉也叫陽光逼黑不少,有了印度美人的神韻。她見到大家高興極了,一路上說說笑笑,一點兒也不像個病人。她對誌摩說:“徐兄,我又為你辦的《詩刊》寫了詩,怎麼謝我呀?”誌摩臉一熱,他想起“徐兄”這個稱謂是徽因在倫敦時常用的,便即刻憶起他和徽因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現在已是時過境遷,一股傷感襲上心頭,誌摩歎了口氣。徽因多聰明,看出他的心事,又說:“誌摩,快把小曼接來吧,你們這樣天各一方,也不是長久之計。”張歆海怕勾起誌摩的傷心事,忙打圓場:“還是請林大小姐給我們朗誦新做的詩吧。”徽因笑著說:“那我就當著徐大詩人的麵獻醜了,請聽我的《一樹桃花》。”誌摩覺得她那一瞬的笑靨正是一樹嬌豔的桃花。

桃花,

那一樹的嫣紅,

像是春說的一句話:

朵朵露凝的嬌豔,

是一些,

玲瓏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勻的吐息;

含著笑,

在有意無意間,

生姿的顧盼。

看,--

那一顫動在微風裏,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邊,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跡!

回到胡家,誌摩獨坐燈前,想到周圍的朋友都是成雙入對,惟獨自己在忍受夫妻的分離,不禁黯然神傷。還得再勸小曼北來,他拿起筆,鋪開信箋,唰唰寫了起來:

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得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揣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憑你的聰明,絕不是臨摹就算完畢了事。就說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要勤,腦子也得常轉動才能有趣味發生。說回來,你戀土重遷是真的,不過你一定要堅持的話,我當然也隻有順從你;但我既然已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現時的排場,我實在擔負不起。夏間一定得想法布置。你也得原諒我。我一人在外,亦未嚐不無聊,隻是無從訴說。人家都是團圓的了,叔華已得了通伯,徽因亦有了思成。別的人更不必說,常年常日不分離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說是我甘願離南,我隻說是你不肯隨我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什麼法想?明知勉強的事是不徹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隻能各行其是。隻是你不來,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慮不足。自己一人在此,決無希望獨立門戶。胡家雖然待我極好,我不能不感到寄人籬下,我真不知怎樣想才好!

有人敲門,是胡適。這麼晚了,他見誌摩房裏還亮著燈,便上樓來聊會兒天。誌摩說正給小曼寫信,胡適在屋裏踱了一圈,停下來很嚴肅地說:“誌摩,你和小曼的事我想了很久,早想跟你說,現在看來,小曼已嚴重妨害了你的事業,當初你有勇氣與幼儀解決煩惱結,今天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來求得解脫呢?”

誌摩先是驚了一下,他其實在腦子裏也閃過這樣的念頭,但瞬間就打消了。他雖然怨小曼,可心裏還是愛她的。他對胡適說:“不,那不可能,如果我和她離婚,就把她毀了。我與幼儀離婚是因為兩人的性格和思想相差太遠,而小曼自有她可愛的一麵,我的責任是幫她救她……”

夜深了,誌摩怎麼也睡不著。他在為錢而焦急,這錢真是可惡,來時不易,去時太快。他在北京,書錢、車錢、賞錢,每月少不了一百元。三個月裏,單付銀行和小曼上海的開銷,已有二千五百元。結果手頭拮據,負債累累。他本意除了教書,另有翻譯,兩樣合起來,每月將近六百元,總還易於維持。但半年來各事顛倒,母親去世,他奔波往返,如同風裏篷帆一般,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亞作品也無法譯出。結果僅有學校發的五百多元,第一個月還被扣去一半。而小曼那裏每月五百元根本不夠花,他心裏叫苦不迭。這可怎麼辦,得和小曼商量,家用方麵,屋子、車子、廚房,三樣都可以節省,一切控製在每月四百元即稍可鬆心。眉眉,你如能真心幫助我,應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餘錢,也決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當然夢想不到積錢,惟一希冀即是少債,債是一件叫人羞恥丟臉的東西。眉,你得知道,有時連最好的朋友,都會因此傷到感情的。想到這兒,誌摩的心裏怕極了。

誌摩被錢壓迫得沒了精神,大熱的天,他隻有一件白大褂,做又沒錢。他連回上海的往返票都賣了貼補家用,一一借錢度日。此時小曼又寄來了上海興業銀行的賬單,連房租在內,已虧空了五百多元。她來信屢催誌摩回滬,可誌摩真已窮到寸步難移。他寫信給小曼:“明日我叫圖南彙給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萬不可到手就寬,我們的窮運還沒有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設想,我如有不花錢飛機坐,立即回去,不管生意成否。”

原來,誌摩的同邑蔣百裏在上海要出售一座房子,詩人孫大雨又要出賣一塊地皮,他想做中間人,得到一筆傭金,生活即可渡過難關。正好張學良的專機過些天去上海,誌摩可以搭乘。

徽因的病好了許多,已從香山回到家中。誌摩臨行前去看她。她告訴誌摩,11月19日晚,她在協和小禮堂給外國使節講中國建築藝術。誌摩答應一定趕回來做她的忠實聽眾。

11月11日,誌摩飛抵南京。13日到上海。不料,夫妻一見麵就吵了起來。誌摩勸小曼生活要節儉自重,關於她和翁瑞午的流言已是叫人難堪,這次索性一起回北京,夫妻也好團圓過日子。小曼非但不聽,一聽誌摩趕回北京是為聽林徽因的講演,大發脾氣:“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快回去找你的舊情人,我就呆在上海,哪也不去。”誌摩沒辦法,隻好去看朋友,寬解心愁。

誌摩跟小曼說第二天一早就要到南京,然後從那裏乘張學良專機返京。小曼覺得那天自己發脾氣,誌摩心裏一定不好受,今天溫柔了許多,說:“摩,你總這樣飛來飛去的,我真擔心。憑女人的直覺,我總覺得坐飛機太冒險。聽我的,這次坐火車回去。”

“沒事的,我這人命硬。萬一我摔死了,你不正好做風流寡婦。”誌摩打趣道。

“我是怕你萬一出事。你急著趕回去,就為聽林大小姐的講演。”

“我親愛的老婆,又吃醋了。你知我是怎樣的想你,我恨不能天天親吻你的香肌。你哪天才肯聽我的話,跟我回去吧。曼,我求你啦。我們住到一起,既省錢,又開心。你要我說多少遍?適之、徽因、叔華他們都盼你早去。”

停了半晌,小曼輕聲說:“摩,我答應你。”

“你說什麼?你答應了?”誌摩猛地撲上來,將小曼一把抱起,一同摔到床上。“你真的答應跟我去北平?這太好了,我得救了。眉,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誌摩說著,眼淚劈裏啪啦往下落,“我太激動了,我得感謝你,讓我們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