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吻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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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摩兼任著南京中央大學和上海光華大學的教職,不得不每周三次奔波於滬寧之間,已到繁忙厭倦的邊緣,遂於1930年秋辭去中央大學的教職。但隨後又因支持學生反對當局黑暗統治的學潮,而被光華大學辭退。一年中失去兩份教職,小曼的開支卻一點兒也不減少,誌摩的生活真到了窮、窘、枯、幹的境地。嚴酷的生活現實把他脆弱的美麗理想撞得粉碎。

正在這時,己任北京大學教務長的胡適邀誌摩到北大任教。誌摩感覺已無法再在上海這銷形蝕骨的魔窟呆下去,就和小曼商量一同北上。小曼貪戀上海的浮華生活,再說她有點兒舍不得那些沉迷戲台和麻將桌的朋友,特別是替她推拿按摩的翁瑞午,而且到北京她得戒掉大煙,她怎麼受得了。她跟誌摩說,她要一個人留在上海。誌摩可不想同小曼一起毀掉,他還要到新的環境裏重新起飛。他懷著對小曼的愛和怨,離開了上海。

途中,火車因事故暫停河南境內的隴海線上。誌摩耳聞目睹當地民不聊生,盜匪猖獗,心情非常沉重。他想不到,在奢靡繁華的上海灘之外,竟有這樣的貧困與禍亂。他在火車上給小曼寫信,“地在淮北河南,天氣大寒,朝起初見雪花,風來如刺。此一帶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語形容。同車有熟知民間苦況者,為言民生之難堪;如此天時,左近鄉村中之死於凍餓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車上望去,見土屋牆壁破碎,有僅蓋席子作頂,聊蔽風雨者。人民都麵有菜色,鑲手寒戰,看了真是難受。回想我輩穿棉食肉,居處奢華,尚嫌不足,這是何處說起。我每當感情動時,每每自覺慚愧,總有一天我也到苦難的人生中間去嚐一分甘苦;否則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誌氣消沉,哪還說得到大事業。”誌摩這樣寫,自然是為告誡小曼好自為之,心裏想想凋敝不堪的村舍,饑不擇食的百姓,便不至自甘墮落吧。誌摩用心良苦,隻要有機會就規勸小曼,小曼卻幾乎始終不為所動,依然我行我素。

誌摩惦著徽因的病,到北京後不久,即到沈陽探望她。徽因得了肺結核,東北的醫療條件不好,在誌摩的勸說下,她便與思成、誌摩一道回北京治病。誌摩也暫住她家。舊曆新年,誌摩回老家過年。再回北京時,原以為思成、徽因已回沈陽,不想他們仍在北京。而且徽因病情日趨嚴重,瘦得連臉上的骨頭都看出來了。誌摩一麵為能常伴在自己依然愛著的人身邊而欣喜一麵又為徽因的病情而擔憂。過了段時間,醫生建議徽因到香山靜養。誌摩也常抽空去看望她。不想這時梁家已是浮言四起,說什麼徐誌摩不忘舊日情人,林徽因也惦念著與誌摩重拾舊好。流言傳到上海,小曼聽到頓生醋意,寫信來譏諷誌摩,說他是風流才子,徽因是風韻不減花季,是剛剛好的一對。小曼還說徽因溫淑賢良,善解人意,不像她隻會花錢唱戲打牌,惹老爺生氣。誌摩實是心裏有苦說不出,便回信向小曼解釋:“至於梁家,我確是夢想不到有此一著;況且此次相見與上回不同,半也因為外有浮言,格外謹慎,相見不過三次,絕無愉快可言。如今徽因偕母挈子,遠在香山,音信隔絕,至多等天好時與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隻有兩個鍾頭可見客)。我不會伺候病,無此能幹,也無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來說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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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開學時,誌摩早住到了胡適家。胡夫人江冬秀對誌摩照顧得非常好,使他覺得比在家裏舒服。

誌摩在北大英文係每周任課八教時,又在女子大學每周兼課八教時,全部課程都集中在周三到周六的四天裏,他想利用每周的另外三天專心寫作和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這次他在北大教的全是新課,女子大學的課又很繁瑣,所以他每晚都要備課到深夜,早晨又要早起,雖然累,但他心裏覺得充實,上課極認真,學生也愛聽。到北京不到一個月,誌摩就漸覺心情舒暢。他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小曼,他幾乎隔日就給小曼寫信,而小曼則手懶心懶,十天半個月不寫一封信,害得他時常擔驚受怕,還得寫信安慰小曼:“你的媚影站在我當前,監督我每晚讀書做工。我是怎樣一個乖孩子,學校上課我也頗為認真,希望自勵勵人,重新再打出一條光明路來。這固然是為我自己,但又何嚐不為你親眉,你豈不懂得?也許我對你的愛不如以前那麼熱烈。但是,這些年來,我確實是一直真心誠摯地愛著你,這次短暫的離別,也許能給我們帶來新的愛情迸發。因此,我們都會為對方做出犧牲。”誌摩信裏告訴小曼,北京真是太美了,生活也比上海有意思得多,他那麼希望小曼能盡早搬來北京,與他共同享些閑福。想一想,像他們這樣的少年夫婦分離兩地的情形實在少有。就是前幾年在一起時,也真可笑,誌摩這感情癡子,有多少次想和小曼並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看一場電影,好叫別人看了羨慕,但小曼沒有一天不是有約的,他們倆就幾乎沒了私生活。這次北上前,誌摩過生日,跟小曼說過幾次在一起吃頓飯,結果小曼又是另有安排。誌摩心裏怨,嘴上卻老是不說。

1931年3月初,誌摩接到硤石家裏的電報:“母病危,速返。”誌摩先到上海看小曼,小曼得知婆婆病危,打算隨誌摩一同回家侍候婆婆。這叫誌摩犯了難,他知道父親一直偏愛幼儀,打心底根本就不承認小曼這個兒媳。誌摩隻好先把小曼留在上海,一個人回到硤石,在母親的病榻前盡孝。誌摩心裏很難過,許多年來他不得不在對父母的孝和對小曼的愛的狹縫裏生活。好在小曼在這件事上沒有堅持,做了讓步,誌摩覺得她還是能懂得事理,顧全大局的。

回到家,誌摩跟父親說小曼要來,不想父親態度非常堅決:“她要來,我就走。”誌摩隻好忍氣吞聲,終日守在床邊伴著病重的母親。他愛極了自己的母親,心裏默念著那首幾年前寫的《給母親》:

……

太陽在天上,你在我的心裏;

每回你病了,媽媽,如其醫生們說病重,

我就忍不住背著你哭,

心想這世界的末日快來了;

那時我再沒有更快活的時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著,我親愛的媽媽,

枕著你的臂膀,貼近你的胸膛,

跟著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個初離奶的小孩。

媽呀“我們倆”赤心的,聯心的愛你,

真真的愛你,

像一對同胞的稚鴿在睡醒時

愛白天的清光。

沒過幾日,誌摩愛著的母親病逝。小曼聞訊,非要來徐家戴孝哭喪不可。如果婆婆亡故,兒媳不能守靈,這事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她要爭這個名分。但徐申如也真絕情,說什麼也死活不讓小曼進徐家的門。誌摩這回跟父親頂撞起來:“你這樣偏袒幼儀,能有什麼好結果?誰能得什麼好處?”氣得父親撲到靈前放聲大哭,誰都勸不住,好容易上了床,還是唉聲歎氣地不睡,嘴裏不住罵:“家門不幸,出了個不孝逆子。”

母親亡故,又和父親吵翻,誌摩對這個家已是一無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