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吻火(3 / 3)

“摩,原諒我,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這次到了北平,咱們再也不分開,好嗎?”

兩個人深深地吻在一起。誌摩說:“曼,收拾東西,明天就跟我一起走吧。”

“看把你急的,我又跑不了。你先回去,等找好房子,一切安排就緒了,再來接我,好嗎?我要做個詩人的好太太。”

“好,就聽你的。”誌摩的心裏升起一線生活的曙光。他想,好日子也許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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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因接到誌摩由南京拍來的電報,說他19日下午三點抵達南苑機場,請來人接。思成即於19日下午到南苑機場接誌摩,沒有接到,回來告訴徽因,又打電話告訴胡適。胡適心頭一緊,該不會出事吧。

20日,《晨報》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觸開山\[濟南十九日專電\]十九日午後二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來,飛行到濟南城南卅裏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查,見機身全焚毀,僅餘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郵件被焚後,郵票灰仿佛可見,慘狀不忍睹……

誌摩出事了。

原來,誌摩到南京後才知張學良因故推遲了行期,他為趕回去聽徽因在協和小禮堂的講演,便憑在中國航空公司做財務主任的朋友保君健送的免費機票,改坐了“濟南號”郵政飛機。抵徐州時,誌摩頭痛得厲害,本不想繼續北飛,但一想到他對徽因的允諾,還是登機北飛。中午十二點半,飛機越過泰山,臨近濟南時,天空雲霧密布,飛機一下子不辨方向。突然,“砰”的一聲炸響,飛機撞在黨家莊上空的開山頂,頓時騰起一股烈焰。

一個活潑的充滿朝氣的靈魂殞落了,一個三十五歲的年輕生命消失了。誌摩終於化作一縷輕煙,離了塵俗,飄入遙遠的天國。

誌摩的遺體暫時停放在濟南城區偏街的福緣庵中。親友們從各方趕來,見誌摩最後一麵。

遺體從濟南運回上海後,社會各界人士參加了在上海靜安寺舉行的公祭。北京,由徽因主持安排,也舉行了公祭活動。許多知名人士獻上了挽聯。第二年春天,誌摩的靈柩運回故鄉硤石,硤石各界人士又在西山梅壇公祭,花圈、挽聯染白了一座蒼翠的西山。同年秋,靈柩歸葬東山萬石窩。

幼儀是痛苦的,她和誌摩離婚後,一直獨自一個人生活。她心裏始終是愛誌摩的,對他沒有怨,更沒有恨。她以心底淌出的悲傷的淚凝成一副淒婉的挽聯:萬裏快鵬飛,獨憾翳之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精神遭受打擊最大的是小曼,她在誌摩的靈前哭成個淚人。她終於意識到失去了誌摩意味著什麼: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遠拋棄了我?你從前不是說你我最後的呼吸也須要連在一起才不負你我相愛之情麼?這不是做夢嗎?生龍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著一個病懨懨的我單獨與這滿是荊棘的前途來奮鬥。這不是太慘了嗎?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個深沉的黑夜裏,靜靜淒淒地放輕了腳步走到我的枕邊給我些無聲私語,讓我在夢魂中知道你!我是太薄命了,這樣的死別將使世間再不能有我的笑聲。

摩,從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們為什麼搶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將我們兩顆碰在一起的心離了開去。天呀!可憐我,叫你乖乖地回來伴我,抱我。我叫你呢,我叫得喉嚨直要冒血了,你難道還沒聽見嗎?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的叫,直叫到鐵樹開花,枯木發芽。願你的靈魂在冥冥中給我勇氣,護佑我在生命的道上不再感到孤獨的恐慌。

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幾年沒受你詩意的陶熔嗎?我也真慚愧,竟辜負了你一片至誠的心。我現在重新做人,做你一向希望的那種人。我決定做一點兒認真的事業,雖然我頭頂隻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可我記住你常說的“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一個人決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人的精神。從此,我再不問世間的戀情、歡娛,我要我的靈魂追隨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蓮花擁扶著你往白雲深處繚繞,決不回頭偷看塵間的作為,留下我的軀殼同生命來奮鬥到戰勝的那一天。我盼你帶著悠悠的樂聲從一團彩雲裏腳踏蓮花瓣來接我同去永久地相守,過我們理想中的歲月。

兩年後的清明節,小曼一人來到硤石,給亡夫誌摩上墳。她寫了一首詩以寄托哀思:

腸斷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雲嬌;

年來更識荒寒味,

寫到湖山總寂寥。

徽因是把眼淚流進心底,誌摩去世後,她一直保持沉默,沒有一滴眼淚,沒有挽聯悼詞,甘願讓一顆脆弱多情的心去承載無邊的痛苦。她一直把思成從墜機現場專為她撿回的一塊飛機殘骸的木塊,掛在臥室的中央,以誌永久的紀念。她感謝思成的理解。

1934年11月19日,是誌摩逝世三周年的祭日,徽因和思成乘火車恰好由浙南路過硤石,特意下車在站台上遙望遠眺東山萬石窩。

徽因想象著自己手捧鮮花,站在誌摩墳前。她在心裏說,誌摩,我看你來了,想不到當年你在倫敦威士敏斯特教堂國葬地的玩笑今天竟成了真,真的是我來給你獻花了。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生與死把我搞糊塗了,我無法理解。幾年來,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裏那裏,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至,帶來勇氣的笑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火車要開了,徽因用心向誌摩作別。她的眼裏盈滿了淚,心底在說:誌摩,記住我們曾經有過的情,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

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別丟掉!》)

火車呼嘯著向遠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