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康橋情淚(3 / 3)

一天晚上,誌摩閑坐在抄發上抽煙、愣神,心不在焉地亂翻著幾本過期的雜誌。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徽因的影子,徽因已把他的心整個攪亂了。他愛徽因已不能自拔,如果說男女結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靈魂,那徽因才是命運之神替他安排下的另半個靈魂。他和她在性情愛好上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喜歡躺倒在草地上仰望夜空中閃閃發亮的星星,喜歡在細雨中獨自散步,喜歡浪漫奔放的詩詞、音樂,喜歡意境深遠的寫意畫和朦朧深邃的印象派,喜歡對人真誠、友善,喜歡一切美的事物……討厭單調刻板的生活,討厭繁瑣乏味的事物,討厭庸俗無聊的虛華……就這樣一對形合神似的男女,不該共同去擁抱美好的愛情嗎?徽因你不聽我的表白,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誌摩。”幼儀叫誌摩,他沒有聽見。他狠勁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團濃濃的煙霧。他還沒從惱人的心事中抽出身來。

“誌摩,我跟你說件事。”誌摩回過神來,心裏一怔,他聽出幼儀的聲調跟往日不一樣,平靜中帶著幾分緊張。他望著幼儀。

“我已經決定了,我想離開這裏,到德國去。哥哥的朋友已替我安排好了,先進修一年德語,然後上柏林大學。”幼儀說得很果決。

“為什麼?你不可以在倫敦讀書嗎?”幼儀的決定對誌摩來說太突然了,他想不到妻子做出這個決定前會不跟他商量一下。這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幼儀感覺出了他和徽因之間正發生著什麼。他能說什麼?他心裏明白,幼儀做出這樣的決定,心裏該有多麼痛苦。

“我想換換環境,我覺得倫敦不適合我。這裏的霧太大,我好像什麼都看不清。”幼儀的語調平和下來,甩給誌摩一句雙關語。誌摩自然聽得出來,心裏也不是滋味。他說:“可是你已經懷孕幾個月了。”其實,他心裏有那麼點兒希望幼儀離開,這樣他隻需麵對徽因一個女人,要不他還得在每每麵對幼儀的時候,懷著歉疚裝出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他知道幼儀是無辜的,但他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他愛徽因愛得發狂。

“反正苦慣了,我一個人應付得了。”幼儀心裏氣氣的。

誌摩向林長民、林徽因父女辭了行,和幼儀一同去了柏林。

5

徽因像一盞神燈召喚著誌摩,他把幼儀安頓好,即匆匆趕回倫敦。得不到徽因的明確答複,誌摩簡直沒有心情做任何事,世間的一切都似乎少了點兒色彩和光澤。他想還是要和徽因談開這件事,自己快被這愛煎熬得活不下去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把徽因約到他們平時常去的一家咖啡館。

“徽,無論如何,我要把心裏話全說出來。你別攔我,我當初讓幼儀出來,是想讓外部世界來改變她,以彌合我們之間的距離。我跟你說過,我和幼儀之間是舊式的婚姻,根本談不上愛情的產物。不錯,她善良、順從、忠誠,可這種傳統美德跟愛情完全是兩碼事。沒有愛情的家庭生活就是一把斬割靈性的利劍。不光談不上幸福,實際上是對彼此雙方人格的摧殘。這樣的婚姻關係隻有終止,才是自然和平等的。徽,你還不明白嗎?我愛你,請接受我真誠熾熱的感情吧,答應我。”“要說的話終於說出來了,徐兄,我不喜歡你這樣。我們保持現在這樣純潔的友誼多好,說心裏話,我怕你,怕你那燃燒起來無法熄滅的熱情。請你原諒我,我怕那火。我知道我喜歡那火裏的熱情,可我抵禦不了那火,它會把我們兩人都燒死,你明白嗎?我需要一種寧靜和穩定的生活。我喜歡大海,但我害怕波濤和漩渦。”

“徽,別害怕,兩個真心相愛的人,是能夠揚起風帆,迎接任何風浪挑戰的。”

“不,徐兄,我沒你想的那麼堅強,我很脆弱。那一天你陪幼儀來辭行,知道是她一人去柏林,我就明白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而起因也許就是為了我。盡管那天幼儀顯得依然從容、鎮定,可我從她望著我的眼神裏,看到了隻有女人才能讀懂的內容,那裏邊有哀怨、絕望和祈求。我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我的心在顫抖,在流淚,我不能為我而去傷害一顆善良的心。”徽因說不下去了。

“徽,你不要責怪自己,你沒有錯,要是有錯,就全在我。你要知道,我不是為了愛你而遺棄幼儀,我實際上也是在幫她掙脫硬把我們兩個不和諧的靈魂綁在一起的鎖鏈。她心裏一定明白,隻有你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別猶豫了,快接受我的愛,讓我們做一對世上最幸福的戀人。我馬上給幼儀去信,提出離婚。那時,我又是一個自由的生命了。”

“你還是不明白我,徐兄,我會把我們兩個生命的邂逅永遠珍存在記憶裏,我的心裏永遠有你的位置。有時候,真愛是無需說出的。”徽因哭了,眼淚落到了咖啡杯裏。

徽因是愛誌摩的,正像誌摩一生愛著她一樣,她的一生也一直愛著誌摩。同時,她也是了解誌摩的,他愛自己,完全是一種浪漫的理想之愛。他在自己身上發現了理想,就愛了。若是自己嫁了他,他又在別的女人身上發現了那理想美的幻像,那時的自己便是現在的幼儀,愛情是浪漫的,婚姻是實在的。她和他隻能是彼此心裏愛著對方,做永遠的朋友。

浪漫的誌摩一心要以生命的奮鬥、追求去獲得那份屬於他的真戀愛和真幸福。他給遠在柏林的幼儀寫信,提出要離婚:

故轉夜為日,轉地獄為天堂,直顧間事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做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幼儀很快回了信,叫誌摩來柏林,說自己馬上要生產了,一切麵談。

誌摩匆匆趕往柏林之後,幼儀生下了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德生(彼得)。誌摩親自照料產後的幼儀,盡父親和丈夫的職責。

一天晚上,幼儀把誌摩叫到床邊,拉著他的手叫他坐下,幼儀臉色蒼白,顯得很虛弱。她往背後墊個枕頭,半躺半坐,語調平和地說:“誌摩,收到你的信,我想了很多。出國這麼久了,特別是在柏林這幾個月,我學到很多東西。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人,聰明,有才華,我配不上你。”

“不,阿玢現在別提這個好嗎?我對不起你,小彼得剛出生,讓我們以後再談吧。”誌摩忽然意識到,和一個新生嬰兒的母親談離婚,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而且,還是這位母親自己主動說出來。誌摩握住幼儀的手,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早提晚提一個樣。誌摩,你這個人就是太愛動感情,以後還少不得吃苦頭。既然你不愛我,我們之間沒有了愛,那我們就此分手。等孩子滿了月,我們就辦手續。”

“阿玢,你為什麼為我犧牲那麼多。你越這樣,我心裏越難受。”誌摩說著把臉扭開了,他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誌摩,你又糊塗了。如果說以前算是犧牲的話,那是因為我愛你,我沒有怨,也是做妻子的應該做的。而這次不一樣了。我不僅還給你了自由,我自己也得著了自由。”

“阿玢,答應我,我們永遠是朋友。阿歡、彼得是我們的骨肉,也永遠是我們之間情誼的紐帶。”誌摩擦幹淚,緊握住幼儀的手說。

過了一個月,經吳經熊和金嶽霖作證,誌摩和幼儀正式離婚,這時是1922年3月。

誌摩要走了,幼儀抱著滿月的嬰兒為他送行。誌摩摸著小彼得那肉嘟嘟的圓臉蛋,想起這麼點兒大的孩子父母已不再是夫妻,心裏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酸又苦。隻有那康橋的戀夢,給他沉重的心靈以慰藉。但願那別真是一場夢。臨走,幼儀很有風度地說:“替我問候林小姐。”她心裏的苦和無奈向誰去訴呢?!

誌摩給幼儀留下了一首詩《笑解煩惱結--送幼儀》: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裏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沉碧!

忠孝節義--咳,忠孝節義謝你維係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歎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義!

東方曉,到底明複出。

如今這盤糊塗賬,

如何清結?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隻消耐心

共解煩惱結。

雖嚴密,是結,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嬉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白日,自由道風景好。

聽身後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

這幾乎是誌摩最早的一首詩。“笑解煩惱結”之後,他不僅從沒有愛的婚姻裏掙脫出來,自由地去追求浪漫的理想之愛,還使他張開了詩的翅膀,開始了詩歌創作。其實,應該說是康橋文化的養育,使他反叛了傳統的婚姻及倫理習俗,詩的靈性從他那打開的心靈智慧之窗釋放出來。

當誌摩帶著飛倦了的鳥兒歸巢一樣的喜悅回到倫敦,來到西區那條僻靜的街道,抑製住心的狂跳按響門鈴的時候,出來的不再是笑吟吟的人間仙女,而是一位白發蒼蒼的上了年紀的英國老太太。他告訴誌摩,在這裏租住的一對中國父女已經回國了。誌摩感覺頭嗡的一聲,險些沒暈過去。不辭而別,這是他絕沒有想到的。但他們真的走了,人去樓空,什麼也沒有留下,隻剩下一片虛空的夢影,那裏麵有徽因甜柔的笑,有她飄動的長發,有她醉人的溫香……現在除了留給誌摩絕對的孤獨,什麼也沒有了。他隻有孤獨地把情淚灑進康橋的柔波與月色。

誌摩的離婚在當時被視為大逆不道,除少數幾個知己的朋友,很少有人理解他。他的老師梁啟超更在1923年1月2日寫信,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生而已耳。

老師勸告誌摩要以現實的生活態度麵對人生,像他這樣不顧別人痛苦的輕率之舉,實在不可取。對愛的追求,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如果沉醉於追求不可得的幻想夢境,最終將至墮落,不能自拔。誌摩自然不接受老師的批評,他不認為自己的舉動是以他人之苦換取自己之樂,而是敢愛自己所愛,是樹立自己人格,純化自己靈魂的行為。他當即複信梁啟超,對自己浪漫主義的人生信念,做了最生動的詮釋: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渡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至而然哉?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師!我嚐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汙,其幾亦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