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康橋情淚(2 / 3)

發出這般的狂喜,

你仍將歌唱!但我卻不再聽見--

你的葬歌隻能唱給泥草一塊。

永生的鳥嗬,你不會死去!

饑餓的世代無法將你蹂躪;

今夜,我偶然聽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悅;

或許這同樣的歌也曾激蕩

露絲憂鬱的心,使她不禁落淚,

站在異邦的穀裏想著家;

就是這聲音常常

在失掉的仙域裏引動窗扉;

一個美女望著大險惡的浪花。

……

誌摩聽得如癡如醉。那清亮、繽紛的音節從徽因的芳唇吐露出來,是那麼的和諧悅耳。誌摩見徽因醉情捧讀的形象,真像是森林裏的美麗女神,或者說她幹脆就是那唱著神妙的歌的夜鶯。她在濃蔭如織的青林裏,恣情地歌唱,讚美著初夏的美景。誌摩完全被這歡暢的歌聲迷醉了,甚至感覺到一種微倦的麻痹,竟使他的心房隱隱生痛了。他想,詩真是美,它是所有藝術中最美的形式,不管什麼,隻要裏麵蘊蓄著詩,那一定是美的。在他眼裏,眼前的徽因成了詩的化身,不,她實際就是詩的女神。你看她,讀完了《夜鶯頌》,把詩集抱在胸前,凝神遙望著遠方,似乎那永生的鳥就在前邊的綠蔭斑斕處。一抹柔和的晨光更把她整個人映襯出美妙的光澤,充滿著詩的韻律。詩是生命的靈魂,生命裏有詩,生命力就能長久;生命裏若是缺少了詩,那生命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誌摩想,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寫滿詩,然後與徽因一起分享那藝術的幻夢,那該是天底下最美麗的事。想到這,他走近了那女神,心跳得很快,他無法抑製,心要跳就索性讓它跳出來吧。他本想去擁抱她,去親吻她,既然有愛,就讓這愛像岩漿一樣噴發出來吧。他走到徽因身後,兩隻手按在了徽因的肩頭,想輕輕把她扳轉過來。

“我猜是徐兄吧。”徽因說著像靈巧的鳥一般一抖翅膀逃開了,“我早就感覺背後有人,我是故意裝不知道的。”徽因在草地上跳著笑著,她忽然發覺誌摩眼神裏有一股熱得怕人的磁力,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她還不能接受它。她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依然露出清純的笑;“你破壞了我的藝術享受,我正在純美的境界裏陶醉呢,該當何罪?我們快走吧。”說著,拉了誌摩一把。

威士敏斯特教堂是座長方形的古教堂,雙塔高聳,很有氣勢,拱門又高又大,顯得莊嚴肅穆。寬敞寧靜的大廳就是國葬地了。形狀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低錯落的碑石,全都鑲嵌在深色的木框內。這裏安息著英國文學史上偉大不朽的靈魂。

誌摩手捧一大束鮮花,和徽因同懷著虔敬的心情靜靜地拜謁。史賓塞、彌爾頓、華茲華斯、狄更斯、司各特、莎士比亞、丁尼生……他們在每塊墓碑上擺放一株鮮花,以寄托深深的追念和敬仰。誌摩心想,這些偉大的靈魂雖然長眠於此,但他們的智慧之火不熄,他們給人類創造的燦爛的精神財富,將與日月同輝。

走出國葬地,徽因問誌摩:

“怎麼樣,徐兄,有何感慨?”

“拜謁安息的魂靈,震撼活著的心靈。人活在世,該以自己的創造給時代和曆史留下點兒什麼值得懷念的東西,至少將來得有人在我的墓地上放束花。到時你來不來?”誌摩風趣地說。

“別胡說。”徽因解開束發的緞帶,讓頭發自由披散下來,然後又把頭發全部甩到身後。誌摩嗅聞到秀發裏飄散出一股淡淡的溫馨氣息,還帶點女孩的體香,刺得他心裏癢酥酥的。“徐兄,從各方麵來看,你都是個理想主義者,那我問你呀,你要追求什麼樣的理想人生呢?”徽因又問。

“徽徽,鬼丫頭,你在考我嗎?我呀,一生都要追求愛、自由、美的三者和諧。我覺得情是摜不破的純晶,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神。我的理想人生說來也簡單,就是用人間至愛去繡生命的鮮花。可如果沒有愛,我的靈魂就沒有歸巢了。”說到這兒,誌摩深情地望著徽因,“徽,我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它藏在我心裏好久了。”誌摩還想順著話頭往下說,徽因打斷他:“你先別說。聽爸爸說,你把嫂子也接了來。她平常在家做什麼?”徽因知道誌摩想說什麼,也怕誌摩提那個話題。誌摩臉上柔和的表情眨眼間不見了。他都驚訝自己的情緒怎麼跌落得這麼快。徽因會怎麼想,說不定她在等著自己離婚。我現在是一個有婦之夫,怎麼追人家大家閨秀,徽因自然不會答應。得找個機會和幼儀談談。想到這兒,誌摩嘴上淡淡地說:“她也就是在家做家務,看閑書,挺無聊的。”

“你整天把嫂子一個人丟在家裏,換我也會覺得無聊的。爸爸說哪天請你們吃飯。你也該讓我們見見尊夫人不是?”徽因故意調皮地說。其實,她看出了誌摩的不高興,感覺出他對嫂夫人的不滿意。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誌摩是愛上自己了嗎?愛到底是個什麼滋味?不過,自己確實喜歡和這位徐兄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散步、談天就覺得快樂。難道這就算是愛了嗎?他是有太太的,和我一個女孩家那怎麼成。他要是離了婚呢?

兩個各想各的心事,很快到了分手的時候。誌摩堅持要把徽因送回家,徽因連說不用,叫他趕快回家陪嫂子。誌摩忽然想到,這聰明的女孩子是否在暗示,她和他之間還有另一個女人擋著,所以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

回到沙士頓的家,幼儀正做晚飯。誌摩想起剛才徽因的話,也覺得怪對不住幼儀。自打把她接到英國後,並沒怎麼好好陪過她。幼儀倒是從來就沒有怨言,她大概遵循的還是傳統的三從四德。誌摩的心裏湧起一陣歉疚的感情,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落下來。他走到幼儀身後說:

“阿玢,你看,總讓你一個人在家,真是過意不去。打你嫁給我,可以說我就沒好好陪過你一天。你不光帶孩子,還幫爸媽照管家。就累你一人了。”

“你看你,怎麼跟我客氣上了。”幼儀忽然被感動了,“還是那句話,隻要你有出息,有學問,我累點兒也沒關係。一切為了你的學問和事業。”

“我看你也上個學吧,在家怪孤單的,到外麵來就是要接受新的思想,新觀念,要不頭腦太守舊了,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生活。我……”

“別說了,我都知道。”幼儀轉過身,含情脈脈地望著丈夫說,“你對我真好。我聽你的,一切你安排吧,我好好讀書就是了,做個配得上你的太太。”幼儀用指尖點了一下誌摩的鼻尖,接著說,“我以為你不愛我了,整天也不陪我,是我錯了,我不怨你,都是我不好。”說完,幼儀倒在丈夫的懷裏。誌摩甚至有點兒驚異,結婚五年來,幼儀好像還是第一次主動流露出女人特有的柔情,妻子撒起嬌來,也是女人味十足。

晚上躺在床上,幼儀說起個沒完。她告訴誌摩,她當初是怎樣下決心,把家裏的一切拋下,長途跋涉來到他身邊。她知道他需要自己。她快樂地說著,她在跟鄰近一家英國夫婦學做西餐,她要用自己的整個身心疼愛丈夫。

誌摩摟著妻子,沒有說話。他該怎麼說,他能怎麼說?麵對溫柔乖巧的妻子,他沒有勇氣說。幼儀以女人的細膩感覺發現丈夫有心事,知道他腦子裏事多,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己先睡了。誌摩兩眼瞪著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3

餐桌上,林長民和幼儀談起了家常。幼儀在家是裏裏外外一把手,應酬場麵見多了,自然顯得從容大方。她向林長民介紹了誌摩家裏的情況及出國以後的感受,話語間表現出對長輩的尊重和禮貌,而又不失大家閨秀的風範。

徽因穿上了英式晚禮服,那樣子有點兒像英國的貴族少婦,但那張稚嫩的小臉蛋卻是寫滿了孩子氣的天真。倘若換上別人,這身衣服就把人穿老了。徽因穿上,卻有著兩種既不相同又相和諧的味道。那便是少婦的風韻與少女的清純相諧,少女的活潑與少婦的持重相契。她似乎把誌摩忘在了一邊,隻顧幫著幼儀布菜,陪她說話。誌摩初來時,還擔心會有尷尬出現。想不到徽因這麼有本事,熱情得異乎尋常,嘴也特甜,直誇幼儀的風度體現出中國婦女的古典美。幼儀對美若天仙的林小姐可是喜歡極了,見她是把智慧、美貌、活潑集於一身,真讓人容易產生妒意。不經意間,她發現誌摩總是用一種蘊含深情的眼光癡癡地望著徽因,而今天徽因竟好像誌摩不存在似的。幼儀再愚鈍,也不會沒有一點兒敏感性,女人敏感的神經提醒她,丈夫和徽因之間一定有什麼事。她忽然記起誌摩前一陣子,特別是那個晚上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便有所覺悟了。也許是自己太多“心”,像林小姐這樣的美人,自己看了都喜歡,何況誌摩一個男人家,多看兩眼自然不能說明什麼。可她明明讀懂了丈夫那眼神裏的內容,愛戀加上無奈。她怕往下想,可又不能不想,愛戀對林小姐,無奈就是對自己啦。林小姐會愛上丈夫嗎?像她這麼聰明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哪會輕易嫁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幼儀畢竟是結了婚的女人,又經了不少事,雖比徽因大不了幾歲,卻成熟得多。她心裏這麼想,臉上卻不露聲色,依然帶著笑與徽因東拉西扯。

最糊塗的是誌摩。他不明白徽因冷落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他當然不相信徽因的熱情是裝出來的,如果徽因對自己有感情,或者說是愛自己的,她的熱情就不會來得那麼從容,不摻假。難道說她不愛自己?不管啦,反正我要不顧一切地去追求我自己的真正幸福。

徽因呢,其實她一直處在矛盾之中。若怠慢了幼儀,光顧熱情招呼誌摩,是說不過去的;若對兩個人都熱情,她又做不到。她怕看見誌摩那火辣辣的眼光,那裏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似乎要抓住她。她隻有避開它,冷落它,讓它自己平靜下來。如果現在讓那火燒起來,是危險的。徽因的確聰明,她見過幼儀後,覺得幼儀可以是個能照料丈夫的好妻子,但不一定是能與丈夫心靈溝通的好伴侶。很顯然,誌摩需要的是後者。而自己和誌摩之間,已經架起了一道溝通心靈的虹橋。

離開林家,誌摩和幼儀坐車回沙士頓。誌摩望著車窗外黑漆漆的茫茫一片,沒有說話。幼儀的醋意這時候上來了,她對誌摩說:“想林小姐了吧,我要有她的一半,是不是你就幸福了?”

4

徽因無法拒絕誌摩的約請,她也沒想過要拒絕。而她每次的赴約,都給誌摩帶來更大的希望和勇氣。

又一個晚上,兩人聽完音樂會,誌摩送徽因回家,天下起了小雨,街燈一照,四處都閃著灰色的亮光。路麵上的坑凹處已有了積水,兩人拉著手歡快地專選幹點兒的地蹦跳著走,活像兩隻剛學會走路的兔子。雨下大了,兩人趕緊跑到最近處的一個傘狀大廣告牌下躲雨。頭發都淋濕了,誌摩摘下眼鏡,用衣襟角擦著上麵的雨水,徽因用手梳理著濕漉漉的長發。

誌摩見徽因那嬌柔輕盈的動作,是那麼富有詩的韻律和節奏,情感的幹柴再次被這美妙的詩的火焰點燃。他上去一把抓住徽因的手臂,顫著聲音,不知是冷的,還是激動的,說“徽,我不管了,我一定要說。我已無法壓住它,你再不讓我說,我就要憋炸了。我……”

“別說,誌摩,我求你了,什麼也別說。”徽因把手指按在誌摩的嘴上,“真的別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就讓我們做好朋友,永遠在心裏珍藏著對方。”

“不,徽,你聽我說……”

“說了,我們之間就該結束了。世上的許多美麗,是無需說明的,而且往往也是說不明的。就像你追求浪漫理想一樣,那終極其實是個美妙的幻影。如果輕易地就把那幻影還原了,還有什麼浪漫可言。你看,亞當、夏娃在吃智慧果以前,在伊甸園裏過的是怎樣安樂無憂的日子。你懂我嗎?車來了,你別送了,我先走了。你還得趕回沙土頓呢。再見。”

電車走遠了,誌摩孤零零站在雨中。

幼儀心裏全都明白,誌摩是愛上了林小姐,自己的撫慰與照料,隻能使丈夫獲得暫時的情感寄托,卻不能滿足誌摩那顆熱烈奔放的心。自從丈夫認識了林小姐,自己的日子也變了節奏。她想了好久,決定離開倫敦,到德國去求學,柏林有哥哥的朋友,可以幫她聯係學校。她想讓自己和誌摩分開,各自單獨呆一段時間。如果誌摩心裏還愛著自己,分開也並不是壞事。這五年來,分開的次數和時間已經夠多夠長。倘若誌摩一心愛林小姐,分開也不見得不是好事。讓他們自然發展好了。看得出,林小姐是個可愛漂亮的才女,配誌摩確實比自己合適。反正自己沒什麼對不起誌摩的。男人要拴也拴不住,一切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