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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來窮,狗來富。這地方的諺語據說很靈驗的。倘若有一隻無主的狗,厭倦了流浪,在一個清晨來到一家農戶的門前,搖著尾巴微笑著向主人納款,這是一個十分利好的消息,預示著這家人要發財,消息傳開去,全村子人都要來道喜。來的倘是一頭無主的豬,則全家人必定要誠惶誠恐找巫師禳災祈福,因為接下來的一年,隻怕這家主人要走倒黴運。
然而貓呢,諺語不說,鄉下人也無從得知。
秋菊大清早撿了一隻貓。
秋菊那天醒得很早,醒過來後,再也睡不著了,天有些冷,山上特有的那種浸入內心的寒意既清新又濃稠,容易把僅存的一點睡意全部趕跑。秋菊習慣性地往左邊摸去,摸了個空。喬順外出打工已經幾年沒有回家了,倘若喬順在家,還好好兒地睡在她的身邊,她會很容易地再次沉回夢裏去的。以前也有過天不亮就醒來的,那時喬順在家,睡不著了,她就把喬順推醒,兩個人把夫妻之間的功課再溫習一遍,弄出一身汗,就又沉回夢裏去了。
秋菊睜著兩眼,倚在床頭,心裏估摸著還要多久天才放亮。這時就聽到柴門咯吱咯吱響。秋菊一開始以為有人扒拉她家的門,她家是一個獨門戶,孤零零住在這大山中,離大寨子少說也有一喊的路程呢。這樣一個獨門戶,誰會深更半夜來扒拉柴門呢?秋菊把寨子裏沒有出去打工的男人都默了個遍,到底還是猜不出是誰。寨子裏,挖絕戶墳的人沒有,扒寡婦門的還是有幾個的。秋菊不是寡婦,喬順還好好兒在廣州打工呢,那些男人撞著機會就敢問她一個人守家怕不怕,問她想喬順了怎麼辦?她不惱,也不去迎合,她能怎麼辦?想了,就把男人在家時的一顰一笑想起來,把兩個人做的事兒像放電影一樣在大腦裏重放一遍,再不然,就把被子摟在懷裏,夾在胯下,把被子喊成喬順,反正辦法多得很,用不著那些臭男人操心!可是那些男人不死心,悄悄央求她,讓晚上留著門。有的說歸說了,全當風吹過,並不是當真要來。有的則當真來了,用貓爪子一樣的手扒拉她家的柴門,扒拉的嚓嚓響。她不理,也不怕,門用戽桶杠子抵著,扒拉不開。就算扒拉開了,她枕頭上壓著的菜刀磨得雪亮,恁誰也占不到香癮去。門扒拉不開,喊又沒見答應,那些饞貓樣的男人也就死了心,嘴裏咕噥著,留著吧,留著你那身好肉去醃酸菜!她躲在被窩裏,咕咕咕地笑得全身發抖,心想醃了酸菜也不給你,饞死你,氣死你!
也有相信了扁擔要綿,女人靠纏的道理,死賴著不走的。這樣的男人,罵不得,一個寨子裏活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罵得刮毒寡義了,以後還怎麼見麵?秋菊有秋菊的辦法,用喂豬的盆子裝了一盆子豬潲水,隔著柴門向外麵澆去,淋淋漓漓地澆了那男人一身。畢了,還要柔聲柔氣地對外麵的男人說,他大伯,你要吃得下這豬食,我就開門給了你。一來二去,那些男人也覺得沒意思,再也不來了。
有人扒拉門,秋菊沒給人好臉,可要是好久沒有扒拉門的聲音了,自己倒是動了些念想。三十來歲的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正像四月間豐水季節的水井,咕咕嘟嘟冒水,咋不想呢?想了,夜就拉得更長了,長得像山下的臘爾堡河,上下沒個盡頭。有好多次,她甚至想,如果再有人來扒拉門,她就悄悄兒把抵在門後的戽桶杠子給撤了,讓他進來,給了他。
有一次趕場,她給喬順打電話,瞅著左右沒人,她對喬順說起了獨守空床的難受,喬順在那頭開玩笑似的說,你這個蠢婆娘,打野食都不會?她哭了,說,狗日的喬順,我是你婆娘呢。電話那頭就噤了聲,好久才歎口氣說,秋菊,我是實話呢,實在挨不住,我不怪你!我在外麵挨不住時,也打野食。她就知道男人是當真了,也明白了,男人在外頭沒守住,男人也不要求她守。
但是真動心,還是在納苟來了以後。家裏喂著的豬娘“吵”了,她去鄉獸醫站趕豬郎公,鄉獸醫站雖說也是一個站,卻隻有納苟一個人,養著一頭巴克夏種豬。納苟趕著郎豬來了,也不避她,兩個人看著豬轟轟烈烈地做那事,她的臉發起燒來。納苟說,嫂子,你臉紅什麼,你和大哥又不是沒有做過。她本來想罵罵納苟,可是納苟是她請來的客人,怎麼能罵呢?問題是納苟臉皮也太厚了,不罵罵倒顯得自己也跟著臉皮厚似的。於是就不鹹不淡地罵了,說,死納苟,你是頭豬。納苟挨了罵,不惱,說,我是豬,我是上麵那頭,嫂子肯不肯當下麵那頭?她的臉更紅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豬做完事了,她就給豬打了兩個雞蛋,犒勞它。豬的主人呢,一碟黃豆,半斤包穀燒酒也就招待了。吃飯時,納苟不滿意,說,嫂子,豬都吃了雞蛋,我卻吃黃豆子,莫不成人不如豬?她大著膽子回答說,納苟,公豬做事傷了神,流幹了骨髓,當然該補一下身子,你什麼都沒有做,也要補?秋菊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燒,像是在灶門口烤了一晌的樣子。納苟看著她的眼睛也有些特別,水汪汪的,看得他心動。
秋菊就想,看樣子晚上納苟會來扒拉她的門,這麼想著,心裏就有了那麼一份隱隱的期待了。那夜,她一夜沒有睡安穩,豎著耳朵,可是門卻一夜沒有響。
給豬配種要配兩次,納苟再一次趕著那頭巴克夏來時,她再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納苟以為是她怪他說葷話,便不敢作聲了,那頭牛高馬大的豬郎好像也懂得主人的難堪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做完,哼哼唧唧地讓主人趕著下山去了。
秋菊就有些傷心,甚至還覺得那份心快死了。隻是晚上一個人睡在床上,聽著門外鬆濤的嘩嘩聲時,不免要罵那悖時砍腦殼的納苟,罵他勾惹了她,把她的心攪得亂七八糟,罵他把自己惹癲了,卻又不懂味,罵他不是男人。
扒拉門的咯吱聲還在繼續。秋菊沒來由地臉上發起燒來,秋菊想,會是誰天要亮了才來扒拉她的門呢?寨子裏的男人不會這樣,一喊的路,兩袋煙的工夫提腳就到,要來上半夜也就來了,再不然下半夜也就來了,不會在要亮不亮的這個時候來。這個時候來,天亮了,眾目睽睽之下,怎麼從這屋子裏走得出去?秋菊心裏就隱約往那個獸醫身上想了。鄉裏隔這山上蠻遠,要走兩三個鍾頭的路,扒拉女人家門的事兒,不過半夜是不好出來的,半夜裏出來,再走幾個鍾頭,正好是這時辰。這麼想著,女人心裏那一團火旺得,幾乎要把蓋在身上的被子都燒成灰了。女人定定神,控製著自己的呼吸,披著衣服就起來了。
女人悄悄地搬開抵門的戽桶杠子,輕輕地把門打開,寒意和曦光一起呼啦啦擁進屋來,女人打了一個寒噤。
門外,一隻小貓哆嗦著,圓圓的眼睛央求地看著她。
2
那隻灰褐色的小貓好像回自己家似的,勾著頭,邁著八字步歪歪斜斜就進來了。秋菊心想這是誰家的貓呀,這麼早就串門來了。秋菊一開始不相信自己撿了一隻貓,貓這東西東遊西蕩沒個定處,鄉下把喜歡遊蕩的人叫做貓兒腳是很有道理的。還有一句話,說是好狗管三家,好貓管三寨。秋菊想這可能是一隻能夠管三個寨子老鼠的貓,到她家裏來,不過是巡視一番而已。家裏老鼠猖獗,來一隻貓管管也好,雖然這是一隻貓崽,可是有了貓的氣味,老鼠就不敢那麼猖狂了。
天還沒有大亮,秋菊又上床睡覺,接下來她又做夢了,夢見了喬順,喬順把她抱得鐵緊,兩個人纏綿了好久。近來秋菊做這樣的春夢是越來越頻繁了,夢裏的情境也越來越縹緲,連喬順的麵目都模糊不清,隻是她心裏感覺夢裏的人是她的丈夫喬順。春夢是不得長久的,在高潮的刹那往往驚醒,醒過來,便有了空落落的感覺,有了說不出的哀怨。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
那隻貓還沒有走,趴在火坑邊好像是睡著了一般,皮毛仍然濕漉漉的。小貓聽見響動,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無力地把頭垂下來放在爪子上,不時哆嗦一下。秋菊想小貓一定是凍著了,山裏的夜,雖然已經初夏了,可還是冷得慌。秋菊趕忙到灶門口抱了一捆鬆針,在火坑邊點燃,左手把小貓攔腰抱著烤火,右手伸到火上去,烘得手心燙得挨不住了,就去摩挲小貓的毛。小貓很溫順,由著她撫摸。多半個時辰,小貓身上才烘幹了,那皮毛變得滑溜起來。小貓有了一點精神,抬起清澈的眼睛,感謝地看著她。秋菊心裏動了一下,一腔水一樣的東西從心裏漫了上來,輕輕地晃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女兒的眼睛也是那麼明亮,那麼清澈。她把小貓抱起來緊緊貼在自己的懷裏,心裏竟然一下子踏實起來了。
做早飯的時候,秋菊特意把一點兒幹魚燉了,燉得軟軟的,放上油鹽,煮得香香的,拌上飯喂它。小貓聞了一下,掉過頭懶洋洋地走了。秋菊著急起來,小貓是不是生病了?她家裏從來沒有養過貓,她隻養過豬,養過牛,也有幾年喂過狗,如果是豬和牛不吃食,她會知道它們是不是生病了。可是貓不吃食,她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秋菊決定到大寨子去,問一問養過貓的人家,看是怎麼回事,當然,秋菊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她得去巫師家問一下,平白無故有一隻小貓投奔她,是什麼兆頭。她手腳麻利地煮好豬潲,喂好豬,打開牛欄,讓牛自己走到山上去,然後用圍裙兜著小貓,往大寨子走去。
秋菊先是去了天送家。
天送是祖傳的巫師,不知傳了多少代,天送家有一股濃濃的香火的味道,長長短短的紙符貼得到處都是,在晨風中哧啦哧啦地飄。這使得他家裏無時不彌漫著森森鬼氣,秋菊每次走進這裏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戰栗攝住自己,腿腳不由自主地發軟。天送正坐在堂屋裏修理他的法器,一根竹坼。竹坼是一種在祭祀時用來敲的法器,一截大竹筒,中間豎著開了一道寬三指,長一尺的口子,口子上豎蒙一塊薄薄的竹簧,繃緊。天送正在給竹坼換一根簧片,一邊調試簧片的鬆緊一邊用一根筷子大的竹板敲打,發出悅耳的嘭嘭聲。簧片越繃越緊,嘭嘭聲也由黏稠變得清脆,發出一種鋼一樣的聲音來。秋菊不進去,站在門外喊:“叔。”
天送抬起頭來,說:“是秋菊呀,進來吧。”
秋菊這才提起腳跨過門檻,說:“叔,在忙呢。”然後秋菊就靜靜地看著天送忙。天送把竹坼的聲音調好了,敲敲,感覺音色差不多了,才抬起頭,說:“喬順在廣州還好吧?”
“托你的福,叔。”
“求神祈福是有應驗的,秋菊。”天送盯著秋菊鼓鼓囊囊的圍裙,說:“岩生家的舍不得花那幾木碗米,這次岩生在南方就出了事,手指頭給機器絞掉了。”
岩生給機器絞掉幾個指頭的事秋菊知道,但她沒有想到岩生出事原來與他婆娘舍不得幾木碗米求神有關係。這麼想著,秋菊就格外慶幸起來,秋菊經常提著一袋子大米、幾個糍粑到天送家請天送做法,求鬼神保佑喬順。天送眼睛盯著她鼓鼓囊囊的圍裙,說:“秋菊,又要給喬順祈福?你是個好女人,鬼神會保佑你家喬順的。”
秋菊說:“今天不是,叔。”
天送眼裏有了一絲失望,隻是一閃,秋菊卻看在眼裏,連忙說:“過幾天我會來給喬順做一堂祈福法事,叔。”天送臉色才轉了過來,說,“你大清早過來,肯定是有事兒。”
秋菊說,她撿了隻貓,不知道是什麼兆頭,她心裏不踏實,想請他給算一下。
天送沉默了一會兒,巫師是先知先覺的,問吉凶的事,不需要做什麼法。可是天送卻好像是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左右瞅著,屋裏很靜,老婆子到菜園裏摘菜去了,於是,老頭兒半吞半吐地對秋菊說:“這個……我還要算一算,是吉是凶,我晚上到你家來告訴你。”
秋菊悶了一肚子的疑問從天送家裏走出來。平常日子人們找天送預測婚姻嫁娶、豎屋破土的吉日良辰,天送掰一下手指,立馬就可以算出來,為什麼這次卻要到晚上才能算出來?秋菊想不出個所以然,事關神靈,她不敢亂猜。
從天送家出來,秋菊兜著小貓,往岩龍大爺家走,岩龍大爺是寨子裏最老的老人了,許多年來他家裏都養貓,對貓熟悉。秋菊想叫岩龍大爺給看一下,小貓是不是病了。
秋菊來到岩龍大爺家時,岩龍大爺懷裏正抱著一隻小貓逗弄著玩,岩龍大爺家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有白的有花的,除了老人手上的一隻外,他腳下還有三隻小花貓在橫七豎八地爬,腿軟軟的好像站不穩的樣子,顯然是剛剛生下來沒多久。秋菊叫了一聲岩龍大爺,老人抬起頭來,卻認不出來。老人問:“姑娘,你是誰?”
秋菊想,老人真是老糊塗了,本寨人都不認得。就說:“我是喬順家的。”
“喬順是誰?”
秋菊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按照常規,秋菊該說出喬順的爹的名字,可是喬順爹在她過門之前就去世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秋菊幹脆就不回答了,兩手在圍裙裏鼓搗了一會,就把小貓給抱了出來,在老人麵前晃了晃,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好大的貓。”老人說,把自己手上的貓放下地,接過秋菊的貓看了起來。
“我這貓不吃食,大爺。”秋菊說,“你說是為什麼?”
“這不是貓,姑娘。”老頭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自顧自地說,“這是一隻老虎崽崽,你從哪兒得到的?”
秋菊忍不住笑了起來,老頭真是糊塗得可以,把貓叫成了老虎,這方圓百裏都是森林不假,可是人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裏有老虎。秋菊不想去糾正老人的判斷,秋菊附著老人的耳朵,大聲說:“爺爺,它不吃食。”
老人聽清了,看了看小貓,還翻起小貓的嘴,把指頭探進小貓的嘴裏,摸了好一會。老人笑了起來:“它還小嘛,怎麼吃食?它吃奶。”
秋菊恍然大悟。
回到家裏,秋菊放下小貓,拿著一個碗就往偏舍裏走。豬欄裏,老豬娘躺在地上哼哼著,讓十來個小豬崽吃奶,小豬崽用力把頭往奶上撞一下,吱吱地吸一會兒,又撞一下,此起彼伏。秋菊跨進豬圈,老豬娘就抬起頭來,警惕地看著她,威脅地吧嗒起長嘴來,吧嗒了滿嘴的白泡子。秋菊愣了一下,哺乳期的母豬是很凶的,弄不好要咬人。秋菊嘴裏“囉囉”地叫著安慰老豬娘,等到它的腦袋重新躺到地上去了,才輕輕地走過去,把一隻肥嘟嘟的豬崽扒拉開,小豬崽不情願地緊緊叼著奶頭,把奶頭扯得老長,最後橡皮筋一樣“叭”的一聲從嘴裏脫出來。秋菊一隻手捏住奶頭,輕輕地擠著,白色的奶水像一條線似的射了出來。秋菊趕走了好幾隻豬崽,才擠了小半碗。從豬圈出來,她對著小豬崽們抱歉地笑笑,說:“吃吧,吃吧,不和你們搶了。”
然後秋菊到廚房裏取了一把小勺子,把小貓抱在懷裏,小貓看了她一眼,又有氣無力地眯上眼。秋菊用勺子舀了奶水,遞到它嘴邊,小貓舔了一下,又舔一下。秋菊就把它的小腦袋豎起來,把小半碗奶一下子灌了下去,小貓喉嚨裏咕咕地響了一聲,吞下去了。秋菊笑了,小貓偎在她的懷裏,讓她想起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來,女兒櫻紅的小嘴嘬著乳頭,用力地咂,咂得乳頭都痛了。秋菊心裏有一種衝動,想解開衣服,讓小貓也那麼來一下。秋菊心想,小東西如果會說話,它也許會叫她一聲媽媽。可是,如果它叫了,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這麼想著,秋菊就真的有一絲期望了,好像懷裏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真會管她叫媽媽似的。小貓把頭伸過去拚命夠她手上的勺子,喉嚨裏哼哼著,顯然是沒有吃飽。秋菊想了一下,抱著它往豬圈走,一邊走一邊說:“不叫媽媽,就讓你當豬女子。”秋菊扒拉開一隻小豬崽,說:“讓一下,有個小弟弟來了。”可是小豬崽們一點也不懂得謙讓,把小貓給擠出去了。她隻好出麵幫著占地盤,可是小貓卻傻乎乎的,不知道叼著奶頭就能吸出奶水來。對這樣的事兒,秋菊可不缺乏經驗,她先擠出一點奶水抹在乳頭上,再把小貓的嘴按在奶嘴上,小貓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好像品嚐似的歪著頭想了一下,噙住乳頭猛吸起來。
3
傍晚時分,秋菊坐在屋簷下歇涼,小貓就蜷縮在她懷裏。不用瞭望,山下的一切都在眼裏,正是秧苗分蘖的季節,一摞一摞的梯田綠得發青,那通透的綠色映了滿眼,仿佛都要綠到人心裏去了。山下的大寨子被一個山坳給擋住了,露出一角魚鱗似的瓦屋頂來。秋菊看了好一陣,從大寨子上來的小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秋菊有些失望,秋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失望,好像自己真是在等一個什麼人似的。其實她並不在等什麼人,在這初夏的傍晚,她隻不過是覺得有些寂寥,心裏無緣無故地空落著,像是五髒六腑都沒有了。秋菊希望那彎彎曲曲的田埂上能有一個人影,不管他是誰。有人了,這風景就動起來了,就有了生機了。
喬順打工去以後,秋菊經常這樣坐在屋簷下看著山下的那條小路,如果恰巧小路上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走,就把目光鎖定他,讓他在目光裏走來走去,最後消失。以前秋菊不是這樣,喬順在家的時候,坐在這階簷下的是三個人,她低著頭納鞋,喬順靠著椅背抽煙,女兒扶著板凳到處爬,咿咿呀呀地說著誰也不懂得的話。他們也看山下走動著的人,但更多的時候是人們在看他們。那個時候,她心裏沒有空落落的感覺,心裏倒是瓷實得很。男人就是女人的脊梁骨,孩子是家裏的五髒六腑,男人在家裏,腰杆就硬實,孩子在家裏,心裏就熨帖、滋潤。
太陽漸漸沉下去了,山下大寨裏,炊煙升騰起來,在半山腰鋪上了薄薄的一層,像一條淺淺的河在緩緩流動。秋菊在心裏長歎了一聲,站起身來,渾身發懶。鍋子裏還有現飯,炒了一下,吃得半飽就算了。吃飽了飯,秋菊洗了腳就上床睡覺,她其實一點也不瞌睡,可是,不睡覺她又能做什麼呢?納的鞋碼了一垛,織的花帶掛滿了衣櫃,還能做什麼!可是,睡下來,眼睛卻怎麼也閉不上,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亂得理不出頭緒來。秋菊把小貓也抱上了床,秋菊說:“花花,我們睡了吧,不想那些了。”秋菊突然就給小貓起了一個名字,是女兒的名字,可是花花太小,一上床沒多久就眯著眼睡著了。
秋菊有一點兒矇矓的時候,聽到了柴門被扒拉的聲音。睜開眼,天已經黑了好一會了。秋菊對著門吼:“咄!咄!”可是扒拉柴門的聲音還在響。還有低低的喊聲:“侄媳婦,秋菊,是我呀。”秋菊就不“咄”了,細聽,是天送的聲音。秋菊起了床,也不開燈,隔著柴門問:“天送叔,這麼晚你來幹什麼?”
天送說:“你不是讓我給你算一算吉凶嘛。”
秋菊想起來了,說:“是吉還是凶呀,叔?”
天送說:“秋菊,你得開了門,我進屋告訴你。”
秋菊把手伸向抵著門的戽桶杠,門抵得緊,她搬了幾次都沒有搬動。正搬著,秋菊隔著一層門就聽到天送喘氣的聲音很重,像是氣管裏塞了一團棉花。秋菊的手僵了下來,心裏有些明白了。秋菊把戽桶杠子用勁抵了一抵,說:“叔,遞話又不是遞什麼東西,門擋不住,你說吧,我聽著呢。”
天送看來真是發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的喘息聲更重了,還發燒說胡話。天送說:“侄兒媳婦,你一個人在這山上住怕不怕?叔來陪陪你……別看叔年紀大一點,力氣還有……不比喬順差……叔給你打狼……”
或許是冷,秋菊打擺子一樣戰栗起來:“叔,你說些什麼呀?”
天送在門外也打著擺子,牙齒都叩得咯咯響了:“秋菊……你怎麼會……不懂得……”
“你是個巫師,叔,鬼神在頭上看著呢。”秋菊極力控製著叮叮叩打著的牙齒,說。可是巫師並不想就此罷休,在絞盡腦汁給自己尋找理由:“鬼神也分男女……”他喘著越來越響的粗氣,顛三倒四地說,“這事兒,鬼也愛做,是神靈叫我來的……鬼不管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