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詩人夏天(1 / 3)

今天我要對你說的是我尋找詩人夏天的故事,這個故事對於我非常重要,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有一段時間,尋找詩人夏天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內容。

你或許會認為我是詩人夏天的狂熱崇拜者,其實不是。當然我得承認自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我顯然不是詩人夏天的崇拜者。因為在所有的文學形式中,我唯一不喜歡的恰恰是詩歌。我讀散文,評論,主要是讀小說。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其實詩歌我也讀過一些,那是被動地讀。我記得我懂事以後的幾十年來中國文壇上流行過許多詩人的詩歌,開始是毛澤東的古體詩,後來是郭沫若的口號詩,再後來是郭小川、柯岩,接著是那個號稱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汪國真,再後來是北島、徐誌摩、戴望舒……曾經有一段時間詩歌像流行病一樣在中國大地上流行,有的省還出過詩歌大隊、詩歌公社,《人民日報》正兒八經地刊登文章推介,說是詩歌大隊的男女老幼都出口成章,句句押韻,而且格調高雅,充滿了改天鬥地的革命精神。我們那個地方還認認真真地辦點推廣過,鄉親們串門子必須用詩歌的句式拉家常,否則就是思想落後。大隊長到支書家串門,他是一個大老粗,不會做詩,開口就問,你家吃飯了沒有?支書隨口便答,不僅吃呢還喝酒,支書老婆接著說隊長同誌來一口?隊長道我家剛才吃過了,想借茅廁屙把屎。支書媳婦很伶俐,說,茅廁就在屋後頭,當心有條搶屎狗,提防屁股咬一口,回家難見老婆子。可謂句句押韻,字字經典。

我有幸趕上那個詩歌年代,遺憾的是我從來都沒有對現代詩歌產生過興趣。因此我尋找詩人夏天的行動完全可以洗脫追星的嫌疑。我尋找詩人夏天主要是因為我的父親,當然有兩年是為了我,這個等下再說。

現在來說說我的父親。

從我的署名上您知道我的族別了,我是苗族,我的父親當然也是苗族。父親叫吳誌剛,又有一個名字叫延壽。如果按我們苗族的姓氏,父親應該叫誌剛·仡肖或延壽·仡肖,我的父親是一個詩人,您可能從來沒有讀過他的詩,這不怪你,可父親是一個詩人絕對一點不假,他在我們那裏,一個叫苗河的地方非常有名,簡直到了婦孺皆知的程度。父親是一名歌手,這下你該明白了。歌手和巫師是苗族曆史文化的傳承者,是非常受人敬重的,歌手在苗鄉受到的禮遇你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會有豐盛的宴會招待他,都會有崇拜者圍著他,在我們那裏,隻有歌手和巫師才能享受著王者才會有的尊貴。

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現在我來回憶我的父親,好多事模糊不清。這不能怪我,因為對過世的親人的回憶會使我有太多的傷感,為此父親死後我就盡量去忘掉他,幾年下來那些鮮活的記憶就蒙上了一層灰塵。我記憶中的歌手父親永遠是一副醉惺惺的樣子,微眯著雙眼,走在鄉間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父親是從別人的婚禮上唱了三天三夜的歌,也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然後提著主人贈送的禮品走在回家的路上。父親挎著一個繡花荷包,肩上扛著一把沒有打開的雨傘,雨傘的末端掛著那一刀主人贈送的長長的豬肉,豬肉的後麵是一群對那肉垂涎不已、蓄謀已久的狗。那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場景,你可能一輩子沒有見到過,父親在前麵高一腳矮一腳地走著,狗們緊緊地跟著他,一邊齜著牙相互嚇唬,一邊耐心地等待那個扛著肉的人什麼時候倒下呼呼睡去,以便一擁而上把肉從他的手上搶走。有好多次,狗們果然就得逞了,父親走不多遠,睡意和醉意就逼得他睜不開眼,於是他在隨便哪一根田埂上躺倒下來,呼呼地進入了夢鄉。等父親醒來後,那掛在傘尖上的肉早已不翼而飛了,隻剩下串肉用的稻草繩還緊緊地係在傘上。

這樣的事兒發生了許多次,後來來請我父親唱歌的人就很少讓我父親一個人回來了,歌場散了之後,主人一般都要派一個年輕人把贈給歌手的禮物提前送回家來,通常是送禮物回來的年輕人到了家,而父親還不見蹤影。對於這種情況,我的母親並不著急,因為二十多萬人口的一個縣,不認識縣長的人很多,可不認識歌手的人卻少,一般來說父親躺倒在路邊睡下之後,身邊很快就會有人盡職盡責地守衛著他。這些好心人可能是在河邊守鴨子的鴨客,也可能是正在打稻的農民,還有就是路邊做瓦的瓦匠、過路的路人。他們會說,啊,巴江莎(歌師)醉倒啦,誰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呢,得守著他啊。於是就有人心甘情願地留下來,一邊吸著煙一邊守衛著父親,一直要守到他醒過來。如果父親醉得太厲害了,太陽落坡時還沒有醒過來的意思,那守著的如果是一個老人,他就會非常隨便地叫住一個過路的年輕人,嗨,小夥子,我們的巴江莎醉啦,你把他送回去。於是父親就回來了。

父親和夏天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的。說起我的歌手父親與詩人夏天的相逢,多少都有點離奇。詩人夏天來到我們那個叫野貓寨的苗寨是因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始了,夏天是作為一名社教隊員來到我們那個寨子的。事情的經過非常的簡單,父親一如既往地醉倒在回家的路上,而詩人夏天恰巧就在那一天從公社下到我們村,夏天來到一個叫板栗坳的地方時,看到一個在樹陰下呼呼大睡的年輕人(那時父親隻有30多歲,而夏天大約也隻有20多歲),夏天覺得奇怪的是年輕人的身邊守衛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老人忠誠地守衛在我的父親身邊,用蒲扇輕輕地為我父親驅趕著蚊子和爬到他臉上的螞蟻。老人注視著年輕歌手的目光慈祥而又敬重,這使得詩人夏天感到不可思議,於是他走了過去,問,他怎麼了?

他醉啦,老人說,也累啦,就像天上的雄鷹,他飛了一天,該找個岩包子休息一下。

他是誰啊,你兒子嗎?

要是我有這樣的兒子可就太好了,他是我們的歌手。老人說。交談了一會兒後,老人就知道夏天要到我們寨子裏去,於是老人就開口了,您就順便把歌手送回家吧,天要晚了。夏天就同意了。詩人夏天攙扶著我的歌手父親,一直把他送回了家,然後就把他忘了。詩人夏天幾天後才想起我的歌手父親,那是因為在社教工作隊組織的批鬥大會上,我的歌手父親第一個被押上台。父親低垂著頭,順從地在指定的位置上站好,父親的旁邊是全寨的其他幾個地富。父親是我們那個小寨四類分子的頭兒,這個功勞應該歸功於我的祖父,我的祖父在解放前靠販賣牛皮發了財,買了上百畝的地,還沒有耕上幾年就解放了。祖父沒有被批鬥幾次就鬱鬱而亡,他的衣缽就理所當然地讓父親繼承下來。我不知道詩人夏天看著我父親在台上接受批鬥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我至今沒有找到他,對他當時的心境不得而知。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夏天來到我家,我想夏天是為父親擔心,怕父親想不開,準備來安慰一下我的父親的。詩人夏天推開我家那用葛藤綁著的柴門,一眼就發現我的父親正坐在煤油燈下寫著他的歌,歌手邊寫邊輕聲地吟哦著,完全進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那個情形令詩人非常的感動,從那以後詩人夏天才真正相信超然物外這個成語。詩人夏天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邊,漸漸地他也沉浸到父親的吟哦中去了,隨著那平緩得像小河一樣靜靜流過的吟哦,夏天突然有了一種宗教般的虔誠的感覺,那種感覺像黑夜彌漫,像海水一樣包圍著他,他聽到遠古的河流那平靜的、悠長的、回環不絕的水聲潺潺地流進心裏,淚水從他的眼中流了出來。

對於詩人夏天來說,那一夜的際遇是重要的。我說過我不喜歡詩歌,但因為父親的緣故,我也曾千方百計地找來夏天的詩閱讀。我發現夏天的詩從風格上完全可以分為兩半,一半激情昂揚,另一半則冷峻異常,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詩人的冷峻與我的歌手父親有關,我想他是受到了我的歌手父親超然的世界觀的影響。

我尋找詩人夏天的行動大約是1988年開始付諸實施的,我說的是付諸實施,這與開始是兩碼事。1987年秋天的一個夜晚父親突然對我說你去找夏天吧,父親說著還給了我五十元錢。我從父親的手上接過錢時發現父親的眼裏寫滿了悲哀。我當然完全能夠讀懂父親的悲哀,我的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有父親的基因,我的血管裏流動的是父親的血。父親在說你去找夏天吧的時候,說得很無奈也很決然。我當然也懂得父親的無奈。1966年深秋的一個夜晚我從母親的身體裏分離出來的時候,我的父親簡直喜極欲泣。母親後來對我說父親當時張著雙手在堂屋裏轉來轉去,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父親連連喊道後繼有人了後繼有人了,然後衝進來把還沒洗去羊水的我抱起來親了又親。母親說我的兩個姐姐出生時父親不是這樣,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認為父親是嫌棄女兒,母親為此到死也沒有能夠原諒父親。隻有我知道父親,歌手是苗家代代相傳的事業,當我還是母腹裏的一個細胞的時候,父親就企望著我像他一樣能夠成為一名歌手,我出生後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開始了對我的培養,我是在父親的歌聲中長大的。在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就逐字逐句地教我背誦《遷徙歌》、《久巴久瑪》等古歌,父親把我抱在懷裏,搖晃著身子,用一種低沉的、平靜的曲調吟哦著,那曲調沒有太多的起伏,像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流過,無始無終。七歲的時候,我已經對這些苗族古歌倒背如流了,可真正吸引我的不是那些深奧的歌詞,而是父親的聲音,那種宗教般虔誠的、平靜的、仿佛從天外傳來的聲音令我著迷,以至我現在一想起父親,首先就會想到那潺潺的歌來:

一幫代雄代夷代蘇/一群代穆代來代卡/死要死在一起/活要活成一家/女的拖兒帶女上來/男的卷被卷席上來/七宗一齊上移/七房一齊上遷/腳步越來越沉/道路越來越險/陸路馬路難走/水路船路多灘/男的伐竹作排/女的撕裙作纜/嗚呼嗚呼越過山頭/哦嗬哦嗬衝過險灘。啊吉喲嗬啊吉喲嗬嗬……

當然,後來我並沒有像父親企望的那樣成為一名歌手,沒有繼承那份在苗鄉裏非常榮耀的衣缽。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苗鄉開始時興起了電影,後來又有了電視,那時我們那裏最常見的情形就是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推推搡搡地向一個方向湧去,不用問,他們是到某一個寨子去趕電影,電影的出現使古老的苗歌受到了史無前例的衝擊。其實在這之前苗歌已經受過若幹次的衝擊,清朝乾隆年間,朝廷曾下過唱苗歌者視為煽動苗民造反而殺無赦的命令,文化大革命期間苗歌也曾經一度被看成四舊而被打下地獄,但哪一次都沒有使這一古老的藝術壽終正寢。可是這一次苗歌是抗不過去了,我的歌手父親親眼目睹了他熱愛的這門藝術一天一天衰落、慘淡,我無法想象他當時的心情。我想父親那時的心情一定和今天詩人們麵對詩歌衰落的心情差不多。父親於是加緊了對我的培養。曾經有一段時間父親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十六歲那年我對苗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並不亞於今天我對文學的癡迷程度。那段時間我和村裏一個叫才有的半大小子一起,整天念念有詞,背誦著苗歌的一些基本歌詞,我們差不多會唱了所有的古歌、閑歌、本歌,當然掌握得最多的還是情歌,因為我們那時已經情竇初開了。不用說我進步得非常快,老人們說隻要水口歌再磨煉一點,我就能夠成為出色的歌手了,你一定注意到我在這裏用的是出色兩字。水口歌對於一個歌手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一種臨時發揮的基本技能,水口我想應該是隨口的訛稱,是隨口便答的意思。當歌手唱到一定的程度,需要比出輸贏的時候,水口歌就是最重要的了,你必須根據對方的歌當即唱出韻腳整齊而詞意貼切的歌來,這叫還歌。那時我對苗歌的強烈興趣還因為我的年齡,這一點你不必感到奇怪,苗歌和詩歌一樣,當你情竇初開的時候你迷上了詩歌,這完全是一碼事。在我們那裏,一個年輕的歌手是非常能夠吸引住女孩們的目光的,就像一段時間詩歌很能吸引女孩的目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