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我歡喜地走了。李拙托付的人,竟將那鴿子照看得不錯。

再去連隊,已是深秋。風蕭瑟,草枯黃,車上高坡,收割完畢的原野一片寂寞荒涼,藍天依舊清朗明淨,薄淡的白雲下空空蕩蕩——鴿子呢?竟然全無蹤影。

我跑向連隊破日的紅瓦房。我猜想它們也許正在場院裏好戲玩耍,也許正在鴿籠裏歇息養神。我尋找它們溫柔如呢喃,委婉如流水的低低的說話聲,我走遍了所有的連隊宿舍,那昔日一排排歌聲昂揚,熱氣沸騰的磚房土房,如今窗框脫落,蛛網垂掛,曾被那樣浩蕩的大軍踩平磨光的宿舍門檻裏,幾株衰草隨風飄搖,窗下被風雨擊碎的玻璃堆裏竟長出了幾隻齜牙咧嘴的“馬糞包”。屋簷下,那排李拙親自釘製的鴿架鴿籠,有一半塌倒下來,板條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鴿糞,卻都已幹成灰白色的汙跡了。

這麼說,它們已經離開這兒很久了?

我悵然良久。

那時竟有一個聲音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望見一個細瘦的人影朝我走來。

“找鴿子?”他問。我認出了他,是過去連隊的一個鶴崗青年。他沒走,他在這裏成了家。“找鴿子?”他又問。

我點點頭。

“那兒!”他伸手朝遠處的一排排家屬房指了指。他似乎是說,李拙托付鴿子的那個人已經走了。留下的鴿子沒人喂,叫人偷去吃的,老鷹和狗抓的,還有凍死餓死的,剩下了十來隻,他不忍心,有時便照看它們……

我朝那排茅屋頂的家屬房跑去。

我看見屋頂的煙囪底下,蜷縮著幾隻黑不溜秋的東西,才幾個月,它們竟變成了這個模樣,灰禿禿的羽毛早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參差不齊,卷曲蓬亂,毛縫裏積滿了煙灰塵土,小眼睛呆滯不動,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

“你,就不能、不能好好地、照料它們……”我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說。

“不行呀,這些個活物,要飛,要吃,養不起。飛出去,到處拉屎,拉在人家晾的衣服被單上,人還揍它,給它搭個窩吧,可保不準我哪天也走了……”

你也走?我沒問出口。即便是安了家,為什麼還要走呢!

我掏出十塊錢塞在他手裏,讓他為鴿子買些飼料,我還能為它們做些什麼……

最後一次去那兒,已是大雪後的深冬。我知道我也快走了。那時候我已決定把那些剩下的鴿子帶走,哪怕帶到省城去送給我的朋友們。

我趁場長下去檢查工作,搭他的吉普車去連隊。我得用他的吉普車把鴿子帶回來,否則我擔心它們會在路上凍死。我請宣傳隊做布景的男生給我胡亂釘了一個籠子,我甚至買好了小米。

車外白雪皚皚,天地蒼茫,雪原一片銀光璀璨。一路上我都激動不安。我沒想著怎樣將它們一隻隻吸引進我的籠子,然後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像五年前李拙把它們從南方帶來那樣重新開始生活……

小車開上高坡,眼前豁然。四野盡收眼底。我無意中朝雪地和天空眺望,我發現自己仍固執地抱著那樣的希望,這個希望至今使我痛苦不堪,後悔莫及——我的目光習慣地從潔白的雪地上搜索過去,我沒有看見我心中的鴿子——我看見了一群黑色的烏鴉在雪地上覓食,它們受驚似的扇起一陣黑色的旋風,黑壓壓蓋住了半個天空,發出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聒噪聲。

一種災難的預感攫住了我的心。

當我強打精神走遍了整個連隊,最後終於在昔日的豬號裏,發現了一隻我所要尋找的對象時,我已經沒有勇氣去認領它和撫愛它。那時我真恨不得這群鴿子是早已死光了的——

它正在一隻水泥豬槽裏,同一頭半大的黑花豬爭食。它啄食的速度快極了,再也沒有從前那優雅從容的風度。它的毛色像老鼠皮一樣灰不溜秋,胸脯完全癟塌進去,小腦袋賊禿兮兮地東張西望——最初那一瞬間我差不多把它當成了一隻烏鴉。

它是隻鴿子。它在這兒好多天了。——個孩子的聲音從豬圈邊上傳來。有個十一二歲的戴一頂坦克帽的小男孩,倚著牆正睜著黑眼睛望著我。

是的,它是隻鴿子。它盡管麵目全非,可它還是隻鴿子。那瞬間我想,然而鴿子會千裏送信,它卻為什麼不飛走?為什麼不飛走?

你怎麼不上學?這麼早就放寒假了?我問那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沒話找話說。

不是放假是停課。他回答我。知青老師都走了,沒人上課了……

我怔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把手中的鴿籠輕輕地扔在了一邊。現在做什麼都不再有意義了。

悄然無聲,四周死一船沉寂。

我走了幾步,突然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去。我揉揉眼睛,雪地上的陽光刺得我淚光盈盈——我清楚地望見,那個戴一頂坦克帽的小男孩,正把鴿籠拎在手裏。他在關鴿籠的門。那籠子裏,多了個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