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鴿哨有一天還會再響嗎?
窗外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不多時,雪片漸大,在風中紛紛揚揚,織出一張彌天巨網,任憑千餘萬條銀魚在網中碰撞。這時候我竟有了一種錯覺,似乎我又站在農場的高包上,遠遠地凝視著那群白色的鴿子在空中盤旋翻飛,然後緩緩地降落下來,落在我的肩頭和掌心,落在白雪地上,分不出是雪地還是鴿子……
我攤開手心伸出窗外。“那兒!”他伸手朝遠處的一排排家屬房指了指。他似乎是說,李拙托付鴿子的那個人已經走了。留下的鴿子沒人喂,叫人偷去吃的,老鷹和狗抓的,還有凍死餓死的,剩下了十來隻,他不忍心,有時便照看它們-下。
如果李拙從一開始就把他的鴿子當信鴿來訓練,讓它們飛得遠遠地又飛回來,他走的時候就可以讓鴿子們跟著他的火車一齊飛回南方去了。他一定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永遠離開那兒。沒想到他竟帶不走自己在那長長的五年中辛辛苦苦創造的東西。
但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帶走它們。我原以為他養鴿子是為了替他送信——既然人們曾經是那麼的不可靠……原來統統弄錯了:扶池黎器無後撥資援遺級寫過搶大農那他到底為什麼養這些鴿子?又為什麼那樣輕易拋下了它們?
還有幾百公頃幾千公頃荒蕪的土地和試驗田,還有一輛輛熄火的拖拉機,還有滿地飄散的樂譜和琴聲還有等待考試的小學生……統統都扔下了,扔給那些開墾了那塊土地的人們。那兒從不是我們的家。
臨走的時候我們都哭了,但我們不會再回去。
天暗下來,雪越發大了。那是歸窩的鴿群,從高高的雲際徐徐降落。我們也許會回去看看,但除了看看,還能做些什麼?
雪後初露,正是年初二。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忘記馬路上那個胖女人對我的邀請。當然,老朋友老戰友老同學聚一聚,企業家萬元戶明星局長什麼的聚一聚,是很有好處的。
人到得很齊,除了那個埋在柞樹林子的黑土堆下的拉美,和那個終於不知嫁給誰人為妻生了怎樣的一窩兒女的香櫃子,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
我卻一個也叫不上他們和她們的名字。如今一個個都鳥槍換炮,容光煥發,今非昔比了。我隻不過憑感覺知道我認識他們。憑感覺知道他們都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他們了。即便是至今未分到住房未弄到學曆未混出名堂的,眼裏也失卻了二十年前那蒙昧與天真。
也許正因為我和他們在過去和在今天實際上都彼此彼此,他們也同樣叫不上我的名字。
都忘記了。忘記是一個頗具現代意識的詞彙。也許忘記點什麼才能記住點什麼。善於忘記的人是輕鬆自由的。我一定去做了美容。美容院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但美容院既能將她舊日黝黑的皮膚換得如此白皙細膩,卻為什麼沒能除去她隔著厚厚的仿貂皮短大衣和羊毛圍巾仍然張牙舞爪向我襲來的那股酸腥味?這氣味同廉價南香水混雜在一起真是不可言傳。隻是我沒想到,當年同香柱子接過吻的那個排長,現在竟然成了指導員的丈夫。他確實英俊非凡。
聽說他已是一個什麼經理。天天向上,前程無量。在他那奔波忙碌的生活縫隙中如果他和她偶爾依稀地記起香櫃子來,會有一種什麼心情?
沒有人提及過去的事,也沒有人談現在的事。更沒有人說將來的事。
還是吃酒去吧,這麼坐著,有啥意思?大家難得見麵,去吃個暢快,熱鬧熱鬧!有人提議。
都站起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不知怎麼會想起這個。我憋得難受,不說出來好像會馬上死掉。我說——
我去年出差到山東,去采訪一個農村的萬元戶。他是養魚致富的。村裏有口皆碑,人都說他好,說他那年從北大荒一個農場調回來,把帶回的東西分給了大家。連豆油都是一家二兩。他原在縣裏安排了工作,不幹了,回村裏挖了魚塘,辦養魚場,人說他在外頭見過世麵,卻沒忘了根本……
沒人說話。
都將頭低了下去。那沉默持續了很久。
遠遠的鴿哨在陰沉沉的雲層上回旋。
我並非故意讓大家難堪。我隻是覺得心裏有許多過去留存下來的謎尚未解開。為別人,也為自己。這麼多年來,我們的靈魂真正輕鬆過嗎?麵對往昔,也許沒有人能坦然自若。當我們相聚時,每一雙眼睛裏都有一個不那麼光彩的自己。隻是誰都緘口不言罷了。
曆史不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承擔起來的。
誰有勇氣問問自己?
但即便是懺悔,又有誰來充當接受我們懺悔的神父呢?
那個山東佬叫什麼名字?居然有人問。
我想了好久。那名字似乎就在嘴邊,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我的記性真是壞透了,而且一點規律也沒有。
來日遙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