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就這樣在他的煨土豆烤青苞米炒黃豆炸窩頭片兒中活著。活得輕鬆自在。終於發展到綁架了一隻連隊豬號裏新下的小豬羔,又拆下了兩根馬號外圍欄上的木樁子,用作柴禾,同幾個哥們兒在場院痛痛快快吃了一頓烤乳豬。事發後,連長大怒,據說請示了總場,決定新帳老帳一起算,徹底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保衛幹事帶人背了繩子來拘捕他的時候,他正滿嘴流油地在炕上倒頭大錘。我們聞訊趕去看熱鬧,男宿舍的窗外擠滿了人。
“你們誰敢動我?”我終於從窗縫裏,望見他的時候,他已醒了,睡眼惺忪地翻身坐起來,耍潑地大叫。那些笨蛋竟沒有趁他睡著時把他捆住。
“別誤會別誤會。”保衛幹事賠著笑臉,“有話好好說嘛,來,坐下,坐椅子上,咱們嘮一嘮。”
拉美猶豫了一下,終於趿上鞋,不情不願地走到那把椅子跟前去。那是男宿舍唯一的一把椅子,專給指導員念文件報紙用的,拉美得到這樣的榮幸,似有些得意,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可屁股剛挨著椅子麵,一條繩子如漁網一般從背後甩過來,不前不後正好勒住了他的前胸和肩膀。沒等人眨眼,那繩子蛇似的盤攏,在他腰部和腿部緊緊地纏了幾道,都是繞著那隻椅子背和椅子腿纏的,活像上了夾板,任憑他掙紮叫罵,也無濟於事。他終於被牢牢地捆綁住,如同一隻即將運去屠宰的豬。
這一幕真是驚心動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那椅子已被連人抬起來,出了男宿舍,直奔分場辦公室。
如果不是因為當天晚上分場值班室出了事,拉美那次肯定被送去場部小號關個一年半載的,或幹脆判個兩年三年的。偏巧那天半夜失火,拉美不知怎麼跑了出來,非但沒有趁機逃之夭夭,還拾了水桶爬上屋頂去救火。沒有幾個人真敢上房救火的,房頂一塌,可是沒跑。但拉美居然就上了房。於是,火撲滅了之後,他的事也就既往不咎了。雖然表彰救火英雄決沒有他的份兒,但免了他的牢獄之災,他的自我感覺十足好得不能再好。
“老子命大。”他到處向人炫耀。
指導員發現他並無悔改之意,便責令他就豬羔事件寫一份深刻檢討。
他愁眉苦臉地來找我。“要深刻的。”他呐呐說,“深刻的隻有求你了。”
我望著他那讓火燒烤得翩翩片片的破衣和叫火熏成黑褐色的高額骨,哭笑不得,這時如讓他下跪。他也一定毫不猶豫,這倒黴的救火英雄。
“你說,下次再不了。”我歎了口氣。
“下次再不了。”他斬釘截鐵地重複,“否則,叫我不得好死”
他便過了那一關。
幾天以後一個休息日的下午,我還在炕沿上寫日記,突強發現有個人在我們女宿舍的窗外一跳一跳,正對著我的鋪位。出去一看,卻是拉美。鬼鬼祟祟地抱著一隻書包,二話不說便往我懷裏塞。我覺出那書包是熱的,沉下瞼說:“你要幹嗎?”
他搔著頭皮。“一點煮毛豆,青毛豆兒,給你嚐嚐鮮。”他有點不好意思,“是我自己種的,在場院那邊。”
“見你的鬼去吧!你會種毛豆,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把書包重重地扔還給他,轉身走進了宿舍。
我的襯衫上卻留下了青毛豆的清香。那種實實在在的家鄉的氣息,弄得我那一整天心神不定。
但我坐在街頭的矮桌矮凳上聞到的越來越濃烈的香味,卻絕不是煮青毛豆的氣息。此刻我是在那時夢寐以求的家鄉,但我卻聞不到家鄉的氣息。有一股熱氣在向我襲來,使我渾身大汗淋漓。這股氣息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聞到了,它實在有點令人困惑。
拉美那年冬天死在場部醫院裏。
他得的是狂犬病,這個病一旦發作是無可救藥的。
我聽說此事時,拉美已被放進一具臨時用樺木板釘起來的棺材內,葬在了農場與公社接壤的一片柞樹林子裏了。我們在那片亂墳崗子裏找到了埋著拉美的那個黑土堆,給他添了幾鍬土,誰也沒有說什麼。
看得出來,凡是三個月前同拉美在一起分享過那狗肉的人,眼裏都潛藏著深深的恐懼,包括我在內。我恨不得將那些香噴噴的狗肉一古腦兒吐出來。
然而它們早已在我的體內消化,變成了我的血肉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變成我此時說話走路的氣力和精神。它既已同我合成一體,那麼也許要不了多少日子,我也會同拉美一樣,從此告別這個可詛咒的地方。
在三個月前的一天上午,拉美率領他的烏合之眾,將那條大狗團團圍住的時候,我正走出宿舍門口去晾衣服。我的臉盆掉在地上。我看見許多把鐵鍬狠狠地朝那條狗砸去。我聽見嗖嗖的響聲和惡狠狠幸災樂禍的叫罵,我閉了眼睛。待我睜眼時,那條狗已躺在地上,尚在微微地喘息。拉美手舞足蹈地在它身旁轉了幾圈,踢了它一腳,不動,便伸出一隻手到它的脖子上去,似乎是想把它拎起來向圍觀的人展覽上者。就在他的手剛剛觸摸到狗頭的時候,那狗竟猛地回頭,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拉美慘叫一聲。有人衝過來對準狗肚子飛起一腳,那狗終於垂下頭去,軟耷耷地再也沒有動靜。
拉美從狗嘴裏拔出手來,手腕上有幾個清晰的齒印,流著少許血,一會兒工夫便凝住了,那些人圍住問他疼不疼,他說沒事。走過去對著狗頭又猛踢了一陣,便笑嘻嘻地與人將狗抬走了。
拉美因此很興奮了些日子,雖說許多人日後談起那狗尚心有餘悸,但都不得不承認拉美無疑是比那狗更英勇無畏的。女生們大多因此對他刮目相看。
接著便是在場院二勞改的大鍋裏燒起了開水。狗皮歸了拉美。下午收工時,我走過場院小屋,突然一股異香襲來,頓覺饑腸轆轆,唾沫四溢。恰在那時拉美從裏頭奔出來,一拍大腿,說:“哈,這回你可跑不了啦!”
他回身進屋,一眨眼便從裏頭抓了一塊熱氣騰騰的狗肉出來,上頭還沾著血紅的辣椒末。那東西有些像牛肉,呈黑褐色,緊繃繃的,絲絲縷縷的熱氣勒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過氣。
我終於沒有抵禦住那個誘惑。
我閉住眼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又嚐了一口。我沒有多出什麼特別的味道,隻覺得那股腥辣的香味令我血脈沉重,四肢癱軟,繼而便感通體灼烈,熱血沸騰,筋絡顫抖,不知不覺生出了氣力和精神。我睜開眼睛,大嚼,不一會兒便將那塊東西吞食幹淨。我從來不知狗肉竟是那樣香的。
“好吃嗎?”他問我。“好吃。”我回答,他很滿意地打了一個嗝,“不吃白不吃的。”他說。
我點點頭。畢竟這不是公家的東西,這是條在附近遊蕩已久的野狗,既是喪家之犬,不吃白不吃的。我安慰自己。總算拉美沒有再去偷東西,總算他也懂得廢物利用了。
他手上那傷口幾日便長好了。誰也不再記得他叫狗咬過一口的事。這是拉美曆史上唯-一次吃不是偷來的也不是公家的東西。但唯獨這一次,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吃過狗肉以後不久,我調到水利隊去了。冬天水利隊撤了點,我回分場還見過拉美一回。正是三九天,拉美卻隻穿了一件破毛衣,我說:“當心感冒了。”他說:“吃過狗肉的人,心裏發熱,抗凍!”
他果然滿頭大汗的,臉越發紅了。
以後再沒見過他。他再沒來找我寫過檢討。
再以後,就聽說了他的死訊。
聽說,他的病發作後,醫生知道沒救了,讓連隊通知了南方他的家裏人。他父母年紀都大了,千裏迢迢地折騰不起,便派了他的一個哥哥來。他哥哥趕到農場時,他還沒咽氣,抓住他哥哥的手,說了這麼幾句話:
“我還欠著大曹三十塊錢。你記著幫我還了。另外,我鋪底下有張狗皮褥子,你帶回去給阿爸姆媽用。狗皮褥子能隔潮……”
說完他便死了。
他死後的一年多裏,那次吃過狗肉的人,都惶惶不可終日,以為自己也會得拉美那個病,包括我在內。後來才明白,狗的唾沫血液中可能攜帶狂犬病毒,它是通過血液傳染的。但攜帶病毒的不一定是狂犬。所以,吃過那樣的狗肉,並不見得就會得那種病。
大家釋然以後,也就不再提起這事了。
砂鍋端上來了,在爐子上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還有一碟青蒜,一碟調料,一盤血淋淋的鮮紅的生肉。
我有些惡心。
我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麼東西發出的香味。這原是兩廣人的吃法,什麼時候竟傳入這個江南靈秀之都。奇怪的是從極南到極北,這種東西發出的氣味竟是一模一樣的。
我站起來。我惡心得要吐。店主在我身後喊叫。我開始奔跑,我想逃出這氣味。拉美死後,我曾發誓永不吃狗肉。可十幾年了,我竟還是沒能擺脫它。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拉美;而拉美,有些對不住那隻無辜的狗;那狗,也是對不住拉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