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工,李拙幾乎不離軍隊一步。他本來話就少,現在更難聽到他開口,他總是同他的鴿子呆在一起。喂食的時候,頭頂上肩膀上胳膊肘上總是停滿了鴿子,遠看起來,他好像是一棵掛滿新年禮物的聖誕樹。他還弄來一架破梯子,放在場上,好夠得著屋簷下的鴿子窩,去替它們打掃衛生。有一次他從上頭摔下來,整整一星期動彈不了,不能算工傷,連長扣了他七天曠工。
那批鴿群一日日繁榮起來。漫長的冬天裏,常常可以聽到它們在屋簷下咕咕咕地說著永遠說不完的悄悄話。人說它們那些話,隻有李拙能聽懂。李拙也不否認、常常可以幾個小時立在屋簷下聽鴿子說話。
下雪之後,鴿子們便不大出來,舒舒服服躺在窩裏,他們每天都有充足的食物和水,幾乎不用它們自己費一點心思。可哪知道李拙弄那些鴿子吃料吃夠了苦頭,還到連隊老職工家屬那兒借點小米子。他還打發大車隊運輸馬料。就這樣,長長的一個冬天,還是山窮水盡的。第二年春,他偷偷在一塊後跨地角上種了幾隴苞米,精心伺候了一夏天,秋天碾成苞米粒子,才算有了一冬的食糧。那年冬天奇寒,滴水成冰。三天兩頭刮大煙泡,待他悟過來,將那群鴿子抱回宿舍裏,剛長大成形的鴿子,活活凍死了好幾隻。人說,他愣是用鎬頭刨開三尺凍土,將鴿子埋了,手上震開好幾道口子,一冬天淌血。
那年春天,我就調到水利隊去了。臨走前我懇求李拙給我一對鴿子,他竟不肯。一賭氣,那夏天我就沒回過連隊。一直到上了大凍,水利隊放假了,我回南方探親,才從那兒路過。
那天天氣晴朗,原野上鋪一層小雪,散金碎銀似的遍地生輝。空中沒有一絲風,光禿禿的樹枝一動不動,竟然就像幅淡雅的山水畫似的。
忽而,從前麵路邊的土圍槽內,撲騰騰飛起一群潔白耀眼有大鳥,在我頭頂繞了一個圈,又繞一個圈,然後慢慢升起來,如一朵朵白雲,向遠方飄去。高高的天空中傳來一種神秘的音樂般的鳴響。我側耳聆聽,我知道鴿子是不會歡唱,我知道鴿子在飛揚時總是沉默不語的,那是什麼聲音?
待拖車停在連隊中央的空地上,就在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在這裏停留的時候,忽見那群鴿子從雲中飄然而至,如一頂頂潔白的降落傘翩翩著地。有一隻鴿子落在屋簷下的李拙的肩膀上。
“李拙!”我大聲喊叫,跳下車去。“那是什麼,那隻鴿子的背上——”
鴿子背上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隻形同火柴盒大小的鐵皮夾子,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
“是鴿哨。”他淡淡說。
鴿群又飛起來,天空中響徹鴿哨的呼嘯。
“你幹嗎要養鴿子呢?”有一次我問李拙。我想說別人養鴿子都是用來吃肉或賣錢的,你既不吃又不賣,還不如把自己養養好呢。看你瘦成那個鬼樣子,骨頭都快成骰子了,盡坑自個兒。
不過我不敢說。我知道他準保這麼回答;養鴿子就是為了養鴿子。
“養鴿子就是為了養鴿子。”他果真這麼說。
當然,如果不是為了養鴿子而養鴿子,他何必傾家蕩產、破釜沉舟地侍弄這群什麼用處也沒有的鴿子呢?說傾家蕩產是有根據的,他的手表早已賣掉,為了請男宿舍那幫饞鬼喝酒,好讓他們容忍他的鴿子咕咕的噪音以及保證不偷吃他的鴿子。他從不提起他的家和家裏人。他已經足足五年沒回家探親了。
我沒有問過他為什麼不回家,他不願回答的問題便緘默不語,叫你自己下不來台。這家夥倔得要死,其實誰都知道他爸是個什麼走資派,關在牛棚裏至今沒放出來。他媽就在他帶回那對鴿子來的那年,死在醫院裏。
他媽媽的病危電報到達連隊時,連長將電報扣下,同指導員研究了三天才準假。等他趕到家,已是電報發出的第十一天。他沒有見到他媽的麵。
他帶了那對鴿子回來,從此就不說話。那對鴿子是他家鴿籠裏僅剩的一對鴿子,有一次他無緣無故地告訴我,弄得我感動了好幾天。後來有一次我和指導員一起掏茅樓,那天她親自跳下糞池去刨那些鍾乳石石筍一般的凍大糞,又同我們一起啃凍窩頭,我忽然覺得感情融洽思想溝通,便脫口而出:“上次李拙家那份電報,你們也拖得太長了,弄得人家……”
“什麼?”指導員將卡在嗓子眼裏的一塊窩頭咯噔咽下,揚起眉頭說:“太長?三天還長?如果不去請示分場和總場,要發生了情況呢?你忘了那信的事?”
我一點兒也沒忘了那信的事。可她居然還有臉提起?
李拙在北上的列車上還活蹦亂跳地給大夥講故事說笑話。他到了連隊以後麥子割得又快又好就當了班長,天天晚上教大夥唱歌,出黑板報什麼的。那時,指導員也還隻是一個班的班長,但她對全連人的父親們都了如指掌。她知道每個人和每個人的父親是怎麼怎麼一回事,以及前景如何。所以,不久後李拙的媽媽給李拙寫來的第一封信就落在了她手裏。
她把那封信偷拆看過了以後,照抄一份又把信原封不動封上給了李拙。
李拙自然是蒙在鼓裏。
蒙在鼓裏自然是寫了一封那樣的回信。那回信交給分場的通訊員,自然又是落到了她手裏。她早就料到李拙會寫那樣一封回信會安慰他媽媽,隻有給他媽媽寫回信他才能發泄心裏的不滿。這封信自然是無價之寶。
她把這封信交給了連長,連長又交給了分場教導員。
李拙就這麼當了“典型”,班長被撤了以後,後來就成了個同全連隊的人都格格不入,整天鬱鬱寡歡的家夥。
她就成了排長又成了指導員。偶爾率領我們掏掏茅樓,大部分時間搞搞外調什麼的。那時候告密行為絕對是一種優秀品質的標誌。
我將卡在嗓子眼裏的那塊涼窩頭哧地吐出,我站起來走開去。每次挨著她坐,我便聞到一種忍無可忍的酸腥味兒,從她的頭發和黃棉襖的棉絮裏有恃無恐地發出。就是茅樓的臭氣也沒能將它們掩住。
李拙沒見到他媽,可他有鴿子了。我暗暗想。也許他會成為一個養鴿專家。讓農場變成鴿子王國!
幸而那個指導員不久就被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她臨走之前已敏感到和平鴿同反修前哨是有相反的含義。然而她還不及下手便揚長而去。連長自然沒有指導員腦中那根弦,甚至看來他還蠻喜歡那些鴿子,至少養鴿子可以讓那幫臭小子少幹些壞事——於是鴿子總算安然無恙,在此繁衍生息,重建家園。
李拙始終沒回過家。直到下鄉的第八個年頭他父親被正式釋放又官複原職,他才扔下他養了五年的鴿子徹底一走了之。
直到他離去時,他也沒告訴我他為什麼要養鴿子。那五年中他就隻做了那一件事,卻又親手將它們丟棄在他永不會再回來的地方。
隻留下鴿哨日日在藍天下回旋。
李拙走了以後,我在場部文宣隊又呆了將近一年。這期間,我總共回過三次連隊,每次我都記得很清楚。
當拖車慢吞吞爬上靠近連隊的那個高坡,遠遠地望見坡下那片聚集成蒜瓣形的紅瓦房,當我迎著陽光迎著田野的微風,在無邊無際綠色的麥浪上空,在明淨如蔚藍的大海般的天空底下,忽然發現了它們——那群自由自在地翱翔飛騰的天使,那隊無憂無慮蕩漾搖曳的白帆,我繃緊多日的心,突然鬆弛舒展開來。
“讓我下去!”我叫道。未等車停穩我便跳了下去。車開走了,我默默佇立在高坡上,仰望著它們。我記得收工回來的路上,李拙常常一個人留在這坡上,就這樣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他的鴿群在藍天下盤旋,直到太陽西沉,將他孤獨的身影,在坡地上拖得老長老長——
鴿哨遠遠掠過,如天國裏傳來的仙樂。它們轉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它們不覺疲倦。這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李拙,我有了一種與他相同相通的感覺:隻要我們頭頂的天空中鴿群在發出那樣悅耳的召喚,我們就還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