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死後,聽說連長被調到一個邊遠連隊去了。上頭很有懲罰他讓新生事物死於狂犬病的意思。調去以後不久,他便搬回山東老家去了。
他在鎮上火車站辦理托運手續那天,恰好我也去車站。取家裏寄來的慢件。我看見他領著幾個壯漢卸下了滿滿一“熱特”車的東西。除了行李鋪蓋鍋碗瓢盆的家當,還有一捆捆的厚厚的鬆木板,一桶桶二十斤裝的塑料油桶,橙色的豆油在陽光下閃出我夢想中的琉璃樣的光澤。還有一麻袋一麻袋嘩嘩響的大豆或是大米之類的東西,一麵袋子一麵袋子沉甸甸的玉米麵或是白麵之類的東西。還有幾隻大極了的木箱子,抬得那幾個壯漢都哈了腰。那幾個人我都不認識,想必是外連隊的。沒人知道那大箱子裏裝的是什麼。火車一開,它們就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衝著他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我猜想拉美的棺材也許還不如這鬆木板。我又吐了口唾沫。
我呆立窗前。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塊用髒了的抹布。
耳邊一直有一種聲音在盤旋,從那低而密集的雲團裏傳來,如朔風在曠野的電杆上嗚咽,久久地持續。有時它們似乎遠遠地去了,跟著足尖輕輕行走,消失在蒼茫的雲層之上。有時它們又如一陣奇妙的音樂,從我視線所及的樟樹頂掠過,那時候窗上的玻璃也發出微微的震顫。
“嗖——”
它們終日在我的耳畔鳴響,我卻看不見它們。我一直在悉心辨別,我說不出這究竟是什麼聲音。可我明明是熟悉這聲音的。就在昨天,不,昨天的昨天,前天的前天,在那塊埋葬我們青春和希望的遙遠的土地上,我無數次傾聽過這個聲音,它曾為我織出過那樣美麗的幻夢,為我驅散過心頭那樣沉重的愁雲,而我卻不再記得它。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究竟是個什麼聲音。
“嗖——”
它盤旋在我頭頂陰沉沉的天空中。
“是什麼?”我叫起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的腦子像要炸裂。它們簡直要把我弄得發瘋。“告訴我,是什麼?”我叫道。
“鴿哨。”他平靜地回答我,一隻手落在我肩上,“是鴿哨呀,你怎麼了……”
是的,是鴿哨。我如釋重負,長長地鬆了口氣,我真是把什麼都忘記了。
我走到院子裏去。天際遼闊,哨聲漸遠。
“那群鴿子怎麼辦呢?”
我問李拙。
李拙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剛才告訴我們,他已經辦好了回南方的手續,他準備兩天之內動身。
“你幹嗎不把鴿子帶回去呢?”
我問李拙。
“帶回去?”他冷笑了一聲,“我恨不得鋪蓋行李都不要了呢,統統扔在這裏,省得回去看了心煩。”
說是說,其實我也知道,把這群鴿子帶回南方去,顯然是不可能的。這群鴿子起碼有三十隻,飛起來一片天,蹲在窩裏也起碼得有桌子那麼大個籠,才裝得下,當活物帶上車廂,李拙有這麼多錢給它們打票?當行李托運,三天三夜的火車,誰給它們喂食?況且自從知青大運城的潮頭驟起,各大城市的車站水泄不通。連人都沒有站腳之處,何況鴿子?那時返城浪潮已席卷全國,大有兵敗如山倒之勢。誰還能夠顧得上那幾隻鴿子?
“你走了,誰來喂它們呢?”
我問李拙。
那群鴿子正在連隊宿舍的紅瓦頂上曬太陽。雪白的羽毛發出銀緞似的光澤。有幾隻鴿子高揚著秀氣的小腦袋,挺著圓乎乎的白胸脯,矜持地朝我們眺望,如一群驕傲的白雪公主。有隻鴿子,頭頂有一簇翹翹的白毛,它慢吞吞地踩著瓦片散步,忽然嘟地俯衝下來,落在李拙的手背上,友好地用紅紅的小嘴輕輕啄著李拙的指甲。
“給你吧!”李拙抬起頭來盯住我的眼睛,“留給你吧。”李拙說。他說得很快,快極了,不注意根本聽不清他說了句什麼,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我有些吃驚。他養鴿子五年,曾多少次為了有人冒犯他的寶貝鴿子而同人吵架,他從來沒有肯把這些寶貝兒繪過別人,哪怕一根羽毛。鴿子是同他的性命一樣的,我曾經多麼希望他能送給我一對小鴿子嗬。
可我搖了搖頭,“你知道,我已經調到場部宣傳隊去了。”我低下頭輕輕說,輕得連我自己都聽不見,“宣傳隊經常下去演出,跑來跑去的,恐怕,照料不好它們的……”
我咽了口唾沫,我不想說出來,我早晚也會離開這兒的。當我也走的時候,它們怎麼辦呢?
他撫著那鴿子的羽毛,許久沒做聲。鴿子在他寬厚的心裏溫柔地眨著眼,眼神是那麼恬靜安詳。那時候,在我們周圍的同伴中,早已看不到這樣信賴和善的眼神了,它令我一陣寒顫。
突然,李拙猛地站起,雙手技空中一甩,那隻鴿子從他手心撲騰騰飛起,驚惶失措地躥上屋頂。
“誰要我的鴿子?”他大喊一聲,“誰要了我的鴿子,我給誰五十塊!”
沒人答應。
沒人答應。想答應的人,都是早晚要走的;不會走的人,卻不喜歡鴿子。這群鴿子所需的飼料,可以養活一群雞鴨或是大鵝,可以下蛋再生兒育女。沒人願買這群沒用的鴿子。
“沒人要,我就吃了它們!”他歇斯底裏地吼起來,樣子很有點惡毒。
那吼聲竟驚起屋頂上的鴿群,呼啦啦飛起來,直衝藍天。秋日的晴空下,響起一片鴿哨的呼嘯。
兩天後,李拙甩手而去。他當然沒有吃掉那群鴿子。聽說他用自己的一副墨鏡和一副護膝在附近老鄉屯子換了一麻袋苞米子,交給了同連隊的一個暫時不會返城的男生。以後的事,他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那天清早,我和他同乘一輛“熱特”離開分場。我去場部、他去火車站。車開以後,那群鴿子竟然跟著車盤旋了好一陣,車過了農場地界,它們才漸漸地消失在藍天裏。
“它們從來沒飛出這麼遠過。”他背對著我說。
我領了家裏托運來的慢件食品走出車站貨運場,冷不防和連長打了個照麵。剛才我還在他身後吐了唾沫,這會兒卻躲避不及。連長正坐在水泥台階上,悠悠自得地吹著口哨。
我從來沒聽見過連長吹口哨,我幾乎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人。所以我愣住了。
“拉美死了,我也走了,農場紅火不了幾時了。”他說。
“你……”我沒想到連長會說出這種話來。我想他也許根本不是連長而是另外一個人。“那你幹嗎走?你在這兒有家。你撈足了不是?”我厲聲質問他。我早就渴望有一日能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
“家?”他反問,哈哈大笑,“我的家早叫你們敗光了!我們開荒種地,流血流汗,我們為國家繳了多少糧食?可你們一來,農場糧不夠吃,錢不夠花,一年年幾百萬幾百萬往裏賠,管誰誰都有一套,嘴比八哥巧,手比鎬頭笨,我當這個窩囊連長哩!”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那瞬間所有的豪言壯語都屁滾尿流。我隻想起一句話來:“你把伶俐那口琴還來!”
“口琴?”他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那口琴是她送我的哩,你這妞兒,不理事。當初你們一個勁兒給領導討好,現在倒不認賬?俺沒白收你們東西,能給辦的事都辦了……
我跳上自行車就跑。我快哭了。我想他一定不是原來那個連長而是另一個人。我如果是個男人,一定狠狠揍他。
“以後上關裏,到俺家來串門兒”他在我身後喊,“那才俺家,俺家在膠東……”
口哨聲追我,差點把家裏托運來的紙箱扔了。
那口哨聲在我頭頂纏繞多日,直到李拙最終離開那地方。
那年初夏,李拙從南方探親回來,用一個竹鳥籠。帶了一對雪白的鴿子。消息傳開,大家都去觀賞他的鴿子。那鴿子潔白如玉,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綠豆大小的眼睛四周一回淡淡的紅邊,嘴也是紅色的,象隻尖尖的小辣椒,不停地在籠子邊上磨來蹭去,顯然它很好奇,把腦袋從籠裏伸出來啄我的手掌上的小米粒。我喜歡得不行,想用去摸它的羽毛,剛要挨到它,李拙在身後一聲吼:“別動!”
李拙把鴿籠掛在宿舍屋簷下,不知從哪找了幾塊板子,屋簷下訂了個架子,架子一端有一間露著一個小洞口的小房子。他把籠裏的鴿子放出來,將它們小心翼翼地請進去。那幾夜,他就睡在屋簷下,直到鴿子完全默許了這新家。
連隊有頑皮的男生,趁李拙不在,將那鴿子抓在手裏,訓練它們飛行送信,不小心扯掉了鴿子翼上的一根羽毛,李抽回來一眼就發現了,銜著那根羽毛,在院裏將那兩個家夥揍得鼻青眼腫。從此再沒人敢動他的鴿子。
那對鴿子便在連隊上房的屋簷下隨遇而安。沒多久,開始下蛋抱仔。到仲夏,竟就孵出十幾隻稚拙圓渾的小鴿子來。那群小鴿子有一層短短細細的粉白絨毛,小嘴和細細的腳杆都是淡紅色的;稍大些,白翅膀上的羽毛日漸豐滿,再大些,翅膀抖開時,就有了閃閃爍爍的光亮,並到秋天,大鴿子帶著小鴿子,搖搖晃晃飛上了藍天,我第一次發現,鴿群在空中直線飛翔時呈一種平行的整齊隊列,一星轉彎轉圈時,那身子便急急地倒了過來,一隻隻高低錯落有序,跟賽場上急速拐彎的摩托車隊似的,輕快敏捷,陣容蔚為壯觀豪邁。它們不倦地盤旋在農場那一排排簡陋的紅磚房上空,在連隊四周茫茫無垠的綠色原野之上,在蔚藍色的晴空天底。真像是一群白色的精靈,一群可愛的天使,給我們枯燥單調的生活帶來無窮的樂趣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