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丁丁把手中的莫合煙掐滅,證實地叮問了一句:“老先生,你不反對?”

“我想,這是件對社會,對你個人,都說得上是有益的事情。”

他很高興,對他的老姐說:“你看,你說在中國,不會有人支持你,放著好生生的路不走,去幹這種賠錢賺吆喝的傻事,這不有了第一個。”

聽到這裏,我馬上失悔了,因為楊菲爾瑪剛才向我使過眼色,看來我不該匆忙表這個態,看來,這就是討嫌了。事後她埋怨我,你當年一句話,他上了日本。現在,你老爺子火上加油,他該更來神了。他這個人,就怕當真,你也不是不知道。

“至於那麼嚴重麼?”我用丁丁的口頭禪,回答她。

“他是死丁,你該了解他。”那張臉,馬上連最後一點笑容也消失了。據我朋友講,她早先起步當導遊的時候,能夠在那麼多漂亮的競爭者中,以其並不出眾的姿容,獲得親善小姐的稱號,可見她的和藹溫馨的笑容,是很贏得遊客讚許的。後來,她成了老板,而且是越做越大的老板,分支機構遍布沿海各省,直到東南亞,日本,歐美,就不大見著那芳馨可愛的微笑了。永遠一副說笑不笑,說不笑又笑的標準麵孔。你不覺得她多麼親近,也不覺得她多麼疏遠,我真佩服她麵部表情保持恒溫的本事。哪怕她不景氣的那兩年,被人家擠壓到傾家蕩產,差一點要自殺的時候,哪怕後來,她翻過身來,又把別的對手逼到角落裏,非跳樓不可的時候,她那張“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臉,永遠是那張不冷又不熱的標準麵孔。現在,她完全用不著采用這副麵孔,來對付這位不算合法丈夫,也不算普通朋友的丁丁:“你要是想玩玩票,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當真投入,我覺得好像不怎麼行。死丁,我認為做什麼事,三思而後行,特別算一算回報率,也許就不那麼衝動了。”

丁丁有一種本事,不想聽的話,他可以充耳不聞。但這一次,他反應了:“我絕不是腦袋一熱才幹什麼的。”

“我希望你不要打亂我的計劃,因為你知道我在想辦法活動,把你弄到一個相當重要的中央機關,那才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

這個年輕人馬上表現出來對前途等等題目,不感興趣。他說他崇尚現實,不想得那麼遙遠和浪漫,像他走路一樣,走一步是一步。隻有幼兒園孩子,才想將來長大了要當海軍,要當警察,那是可愛的童話。他認為:高田能做的事,我也能做,高田在日本的成功,我也能在中國獲得。

“回報率要看你怎麼個算法!”

他的話擲地有聲,我本來應該給他鼓掌的,但一看小姐的麵孔,便隻有緘默了。她太了解丁丁了,是個強按牛頭不喝水的強種,隻好退一步海闊天空了。丁丁,我支持你譯這部垃圾的書,老爺子找不到出版社,我掏錢買書號給你出。小姐勸喻這個死丁:這十幾年來,我是把這個世界不能說看透,至少我明白,如果需要做有價值的事,而且這樣會使你活得更滋潤的話,我也不反對。如果你去寫書,當垃圾蟲,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高,而回報率極低的話,那就不值得了。這麼辦,當著老爺子,把話說死,玩一把,然後收心。

“至於那麼嚴重麼?”

“又來了,丁丁,你別太任性,別做大頭夢啦!”楊菲爾瑪警告他。

這個不管你怎麼看,怎麼說,也要戴氈帽的家夥,是聽邪的主嘛?“那也讓我先做做這夢看看——”

事情就從這兒起了變化,他把那個來旅遊的高田有司扔給了楊菲爾瑪,理由還挺充分,誰讓你是搞這一行的大腕人物呢?然後一拍屁股消失了。過了若幹時日以後,小姐忽然給我打電話,才知道徐總對我所說丁丁失蹤的事情不假。這倒也不意外,他說了要去做他的夢,自然是必去的。但如果按楊菲爾瑪說的,玩得差不多,應該收兵了呀!從楊菲爾瑪嘴裏聽到,這小子一發而不可收拾,成天泡在垃圾山裏,小螞蟻走得可是太遠了。

“老爺子,死丁跟你聯絡過嗎?北京有許多垃圾山。”

真是滑稽,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他的太太呀!怎麼問起我來?”

我很佩服現代年輕人的不在乎,“我什麼時候是他的太太呀!隻能算一半或四分之三的妻子。”

“不是前不久——”我記得他從我那兒一甩袖子,咚咚咚地走掉的呀!

“這一猛子紮下去,再沒見他的影,反正,北京市最近沒有發現過無名屍體,估計他活著是沒問題的,但這個人在哪兒呢?我在找他!”

她一張嘴,什麼死不死的,讓人聽了怪不舒服。我不想批評這位小姐,就說:“丁丁也太不像話,吭個聲總是應該的嘛!”

“這就是他的風格啦!”

“什麼事害得你必須找到丁丁?”

“我正在按我的計劃目標前進,第一步,他得盡快到徐總那兒報到。”

“哪個徐總?”我以為她說的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就是你的老朋友嘛!”

我印象裏,隻是為了謀職,曾經帶著丁丁去見過徐總,當時,她並沒有陪同,因為她認為我是多此一舉。既然丁丁不好辜負我的一番好意,她也就沒有駁我的麵子。她說按她的綱領,把丁丁安插到她要讓他去的那個重要部門,是個早晚能成的事情,隻要打通關節就行,按她的邏輯,這世界上沒有用金錢買不來的一切。怎麼她對徐總產生興趣?這就透著蹊蹺,一、彼此不認識;二、她瞧不上那樣技術部門,不是決策中樞。我不禁發愣,摸不清她走的一步什麼棋。楊菲爾瑪是個人精,她看出我的詫異眼神,連忙解釋:“前幾天在一次飛往香港的飛機上碰見的,而且緊挨著座位——”

“真是無巧不成書。”

這女人,好了得。盡管我是個癟腳的作家,我也能想象在那個幾千米的高空,這個不漂亮但有股磁場吸力的女人,怎樣用她囅然一笑,把身邊的在普林斯頓留過學的老總,弄得五迷三道。她如果想要把誰擺平的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應該承認,這個楊菲爾瑪是女中之傑,傑就傑在她不是靠麵孔或者身體,而是靠她的頭腦和技巧,來贏得對方的絕對信任。若是她想讓你為她做些什麼的時候,不致使你覺得她欠你什麼,而是你很樂意地為她效勞,是一種朋友之間無須討價還價的義務,這實在是了不起的本領。

“他其實我是應該認識的,徐總說他和我也有過一麵之緣。”

我不禁問她:“你到底認識多少個部長一級的朋友?”

“你應該反過來說,還有多少重要的人物,不認識楊菲爾瑪?”

“小姐,真有你的。”

“生活,其實很像一麵篩子,能留存下來的,都是體積超過網眼,也就我們所謂的龐然大物了。但這樣的人,在社會中是少數,大部分個頭小的,都存在著被篩落的危險,但是,也沒有關係,隻要你聰明,你能幹,你或是吞掉小的變成大的,或是和個兒大的聯結在一起,就永遠篩不下去。”

她說:有些女人,光漂亮,沒頭腦,有些女人,有頭腦,可不漂亮,她很坦率,我屬於後者。可我懂得該用什麼最佳手段,來應付哪怕是最難對付的對手。你知道我經常出入旅遊飯店,我經常見到那些賣笑的摩登女郎,我總是想對她們說,傻女孩啊,你如果很容易地就脫掉你身上最後一件衣服,然後呢,就再沒有什麼可賣出好價錢的東西了。隻有靠頭腦的女人,那天地才永遠寬廣。

我可以肯定,絕不是喝過洋墨水的徐總一定要找到丁丁,而是這位女中之傑讓他生發出找到丁丁的願望。她沒有這個把人玩得團團轉的本事,也沒法是那個隻有一百多個會員的鄉村俱樂部裏,說出話來,別人不敢小視的人物了。就憑這張隻能算不醜的臉,擁有俱樂部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請在美國也見過世麵的徐總,到那裏體驗一下貴族和富豪的生活,我的這位朋友會拒絕嗎?於是,她的什麼要求,也就自然不會被拒絕了。

她說,徐總的意思,想讓丁丁負責他們公司的信息中心。雖然她用不屑的口氣說給我聽,那隻不過是一個處級單位,但是,老爺子啊,在官場的運作中,階梯是要一步一步爬上去。沒有處級這個台階,她就無法使丁丁在下一步,按她的計劃,過渡到某個非常重要的部門,獲得局級的差使。當然,要做,也不是絕對不行,那肯定要費點口舌,不如這樣水到渠成的好。

若是從達爾文“物競天擇”的進化論角度看,生活有點類似勝者為王,敗者出局的拳擊運動。那麼,楊菲爾瑪就稱得上是拳王一流的重炮手,沒有她打不倒的對手,沒有她達不到的目標,我從心裏替那位忘年交著急,這個死丁啊,你可以不在乎她的具體安排,卻不能不珍惜這樣一個關心你的女人呀?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實在不像話了!

我認為,從現實主義角度考慮,丁丁似乎不應該拒絕這樣的安排。

“在飛機上,我發現你的老朋友,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而且答應,可以批準在他的部門,試點一下美國很流行的彈性工作製。”

那天徐總對我談起丁丁的不辭而別,口氣絕不是讚美的,很強調他們是相當於政府一個部的大公司,言下之意,倘非看我的麵子,很可能要按公務員條例來處置的。但現在,不僅寬容,還要重用,徐總的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使我想起楊菲爾瑪曾經發出過阿基米德式的狂言,要是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把地球撬起來。

我與這個楊菲爾瑪的父母,有過一麵之交,因為我原來也在鐵路上工作過,是朋友的朋友,多少知道這一對奉公守法的路局員工。兩口子退休的時候,各捧回來一塊榮譽獎狀,楊菲爾瑪告訴我,她父母所以獲此殊榮,就因為查了考勤表,這兩位一輩子,未遲到,未早退,也未請過假,衝這一點敬業精神,就可了解是怎樣地謹小慎微,克盡職守的人了。於是,當我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我一直懷疑,楊菲爾瑪究竟是不是他們的親生骨肉?一點不像,半點也不像,她父母生怕樹葉子打破頭,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她卻想把地球當陀螺來轉。在她眼裏,我們所有這些人,都是棋盤上由她驅使的棋子而已。

“他怎麼也得在公司裏露一下麵。”她這才想到要找丁丁的。

當她把她的打算,怎樣安排丁丁在九五規劃的頭兩年,要連跨三大步,由處而局而部的包裝計劃,毫不保密地告訴我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年過六旬的我,並不是很堅強的經得起誘惑的人,我眼紅了,我嫉妒了,我痛恨我為什麼不年輕三十歲或四十歲,把這個女人從丁丁手中奪過來。她豈止是賢內助呢,簡直是靠山,是礦藏,是寶庫,得到了她,等於是芝麻開門,等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然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早過了做美夢的年代。但是,那個中了高田有司毒的小夥子,竟去搗騰什麼垃圾,這不是捧著金飯碗討飯嘛?如果此刻他在我眼前的話,我會揪著他的耳朵,教訓他:“你這個死丁啊!放著金晃晃的皇冠不戴,偏戴你那氈帽頭,難道你是神經病麼?”

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個杳如黃鶴的丁丁呢?

失蹤的這段期間裏,丁丁曾經浮出一次水麵,我沒有當回事。早知道,我就用繩子綁住他,不讓他一去無音訊了。

因為,他那種秉性,我太了解,讓他放下他感興趣的事,回去上班,他也許會送上去一紙辭呈。還不如讓他玩夠了,再幹正經。他在我沙發上照例朝天躺著,再不是他那不太好聞的莫合煙氣,而是散發出爛西瓜和餿西紅柿的很糟糕的味道。不用分說,便曉得他是從哪裏來的了。

“還要去哪兒?”我想他也許玩夠了。

“當然——”

我潑他的冷水:“老弟,我以前被勞動改造,洗麵革心時,曾經罰掃垃圾,處理汙穢,以示懲戒,對此稍有研究。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會過日子的民族,克勤克儉,絕不敢暴殄天物。一塊布,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後,還要刷上漿糊,貼在門板上待它幹了以後,再一針一線納成千層底鞋,讓它在腳下一點點地磨成粉末,可見物盡其用的徹底性。隻有絕對不能再度利用的廢物,才戀戀不舍地扔掉。所以,哪怕燒過的煤球,也要篩出煤核後,餘下的灰燼才鏟進垃圾桶。文革”期間,最多的垃圾,就是那些大字報了,也有人專撿這些賣給廢品收購站,而不無小補的。再早一點,三年災荒時期,連菜幫子都不扔的,大家都處於人比黃花瘦的境況之下,垃圾桶也就空空如也了。雖然如今日子好過多多,不少人家搬進新居,慶賀喬遷之喜。但是,到這些人家的曬台看看,無不裝得滿滿的。而這些東西,十之八七,都不會再派什麼用場了,然而決不會拋棄。

他反駁我:“你去看看吧!勤儉的中國人越來越少,浪費的中國人越來越多,而胡亂糟蹋人類自身生存環境的中國人,就更是可怕。如果從現在起不關心垃圾問題,我一點也不是危言聳聽,中國會成為一個大垃圾箱。”

這番話,有點宣傳品的味道,但聽他說得這樣激動,我相信他是真誠的。這小子不玩虛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立刻心涼半截,這小子一認真,便不可救藥,看來,中毒太深了。隻是說了一聲,徐總那兒要有個交代才好。

他說沒有問題,開除就開除吧,然後,吃了老伴給他做的四個荷包蛋,喝下兩大碗麵條,跟我大談特談垃圾經。“老先生,你從我身上,是不是聞到了夏天快要過去,秋天已經來臨的氣息了呀!”他苦笑:“這就是垃圾的四季,讓你領教領教!”

“謝謝啦,你走了以後,我必須灑一瓶花露水,才能去掉這股惡心味。”

“整個城市在垃圾的包圍之中,將來一直堆到你家門口,堆到你鼻子底下,你怎麼辦?”

“那大題目,就不是你我能做的文章啦!”我當時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能再鼓勵他在垃圾堆裏奮鬥,而耽誤了他的前程。我固然不了解楊菲爾瑪非把他送到那樣重要崗位擔任要職,有什麼特別的目的,但她並不是把他往火海裏推,總是好意這一點上,我得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幹嘛非要當高田有司,出垃圾風頭呢?

這個年輕人,心裏有什麼,臉上馬上有什麼,他對我太失望了,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著。他說,“沒想到你老人家也這樣勸阻我!”

他向來是個不大認真的人,也一直是個很少把問題看得嚴重的人,這種發生他身上的不知是好,還是壞的變化,使我說話不得不更慎重。那張楊菲爾瑪的臉,我是記得牢牢的。她不讚成他熱衷垃圾,而是要讓他走仕途發達之路。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勸他適可而止,“你不能力挽狂瀾。”

“要是人人都這樣想,這垃圾早晚不把大家活埋了嘛?”丁丁在我書房裏,很激動,“總得要有人站出來,不能都縮著脖子,裝看不見。”

“想不到,你現在比高田還高田——”

“我和高田不一樣,他把垃圾當做手段,達到他的目的,我沒有其他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垃圾。”

我看他有點走火入魔了。

“你簡直想象不到,人這種動物,是多麼不負責任,在消耗掉地球的大部分資源的同時,又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知道宇航員在太空中最大的苦惱是什麼嗎?就是他們必須生存在自己糞便的臭氣中。人類也會有一天,隻好生活在自己製造的垃圾堆裏。”他從沙發一躍而起,“你老人家不要老關在屋子裏寫小說了,我先陪你到垃圾長城去觀光吧!”

“謝啦,你身上的氣味,我已經領教了。”

“不到長城非好漢,你要不到垃圾長城,你絕不會坐臥不安的。”他警告著。

後來,楊菲爾瑪陪著高田有司一塊到我家來,要我為他的《東京垃圾の研究》一書寫一篇序,因為她計劃為這本書在中國問世,開一次新聞發布會。我也弄不清楚鬼子是一直沒有走,還是從日本又來了?更弄不清楚這本書是出版社打算接受,還是她有辦法來滿足丁丁的願望。總之,這一切,對她來講,輕而易舉,小事一樁。看來,這位小姐說話算話,玩玩是可以的,那就讓你丁丁玩個夠,然後,收心,走我為你安排好的路。

既然我答應寫序,就不能不和高田談談垃圾問題,他證實了丁丁的一席話半點也不過分,城市的排泄物,是城市的災難,幾乎所有人口超過一百萬以上的城市,都能看到這種被垃圾包圍的嚇人景象。在直升飛機上,最能看清這種場麵了。因為他後來成了垃圾學者,還被科學廳的一個什麼排泄物課聘為顧問,就可以擺譜,要求自衛隊弄一架直升機來,到天上去兜兜風了。你不由得不歎服,外國人隻要認真起來,能把雞毛當令箭,絕對把事當事辦,不怕小題大作。而我們,對不起,完全有可能把令箭當雞毛,大題小作,無論什麼都可以稀裏馬虎,而不當一回事的糊弄過去。

待楊菲爾瑪拉著我找丁丁,到三家店去了一趟,才相信垃圾成災不是在誇大其辭,這也是我一心要寫這篇垃圾故事的緣起。雖然不免牽強附會,為明公所搖頭,但我親眼看到丁丁,以及和丁丁差不多的年輕人,甚至還有些女孩子,一頭紮到城市垃圾這個難題中的熱忱,我姑且垃圾一回,即使貽人笑柄,又何妨呢?我們每個人都是地球村的公民,如果置若罔聞下去,等到垃圾埋住脖子,那時,誰也救不了誰啦!

丁丁繼續教育我,老先生,你坐在家裏,不知道堆積如山的垃圾,會帶來怎樣的災難?恩格斯說過,原始人是無意識地使他們的排泄物,起到肥沃土地的作用。而現代人,同樣也是由於無意識地製造出無數垃圾,最終將人類自己埋葬。他搖頭,他認為我不應該無所謂,不應該和常人無區別,他不喜歡我的冷漠態度,他簡直朝我吼了:“你是作家,作家應該呐喊!”

我謝謝他對作家的高看,但我也注意到他在說出“呐喊”這兩個字時的臉色和手勢,帶有一點宗教傳道士的狂熱。雖然,我還是懷疑,唱高調對這些年輕人來講,不是一件難事,但是碰上丁丁這種悲劇色彩的性格,他一旦執著於什麼,進入了角色,大概輕易退不出來的。於是,我設想他的後果:或者成就事業,或者狗屁不是,或者一意孤行,或是把自己前途毀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就這樣把一個最好的當官機遇,錯過了。如果,換上丁甲,丁乙,丁丙,經我們苦口婆心的開導,都不會認死理到底,就這個丁丁,像那個從北海道到東京的高田一樣,一頭紮進郊區的垃圾山裏,不但出不來,而且找不到了。

我們當然沒法按那位日本國垃圾貴族的話,租一架直升飛機,從高空發現丁丁。高田君這個建議,透出日本人的聰明,我們常說小鬼子的鬼,有時是並無貶意的,因為他們總是能夠琢磨出更出色,更高明的點子。譬如茶,是從中國傳去東瀛的,可經他們一喝,成了茶道;譬如半導體,是美國發明的,可日本用以製造的電器產品,卻把整個世界覆蓋。他說,那是最佳的找到他的辦法,隻要發現垃圾堆上有個戴氈帽的家夥,就降落下來,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大家轟然叫絕,這當然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不是首都,而是別的城市,法力無邊的楊菲爾瑪說她有門路做到這一點,別說直升機,波音747她都經常租來作包機的。但在首善之區,她隻好用她的私家車,載著我,到北京市郊區的各個垃圾處理場去,尋找那個馬上要當處長,很快要當局長,不久要當部長的丁丁。

我欽佩年輕人認準了一門的堅定性,女的偏要男的按部就班走她規定的當官之路,男的偏要投入女的絕對反對的垃圾事業,兩口子在不宣而戰,看誰拗得過誰?我早說過的,如果讓我投票,我是庸俗的現實主義者,有這樣的好事等著丁丁,卻去和垃圾打交道,那多少是荒唐的選擇。

但是,那個戴氈帽頭的家夥,要會算這筆賬的話,也就不是死丁了。

垃圾,北京人讀作“拉基(laji)”,上海話讀作“拉西(laxi)”,我到過寶島,那裏卻讀作“勒色(lese)”。那天,我問過這個身上有股垃圾氣味的年輕人:“丁丁,到底哪個讀音正確?你現在是中國的垃圾專家了!”

這個家夥,他要不高興你,且不會馬上改變看法呢!“無論怎麼念,它總是垃圾,還用得著咬文嚼字麼?其實,你有那工夫,還不如把這兩份報紙上的材料,原封不動地寫到你的作品裏去呢?告訴那些隻看小說,不看世界的讀者。”說著,就塞給我,同時遞過來我的老花眼鏡。“你看看,就知道城市垃圾的危機,多麼嚴重了。”

如果他早生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想他很可能在武昌參加辛亥革命,打倒韃虜,也可能到非洲大湖地區去做傳教士,給黑人部落灌輸現代文明。他就是這種認準了,就執迷不悟,就拋頭顱灑熱血,就咚咚咚把路走到底的人,我不大覺得楊菲爾瑪有多少辦法使他回心轉意。

他把報紙攤開,“請——”我拿他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看下去。

第一張是美國的《華盛頓郵報》,當然譯成中文的,上麵寫道:

晨曦微露,天空一片深藍,東方地平線上金光燦爛,這是美國的又一天,對美國垃圾行業來說,意味著又一堆五十五萬噸重的垃圾出現在地平線上。

美國家庭每年倒掉的垃圾,總共有兩億噸。美國人生產的垃圾,按人頭算幾乎是德國和日本的兩倍。其成分:快餐包裝物占總數的0.5%,一次性尿布為1%,大頭是紙張,約占35%,庭院廢棄物占20%,廢金屬占8%,玻璃和木料,各占7%,其餘為5%。

美國全年為處理垃圾,要花掉近三百億美元,能回收的錢,極其有限。僅以蒙哥馬利縣為例,每年處理後的垃圾,賣出去可值一百萬美元,但投入處理的費用為一千萬美元。

第二張是我國的《北京青年報》:

我國每年產生的生活垃圾已達到一點四六億噸,而且以每年9%的速度增加。由於資金、技術、管理等各方麵的原因,我國城市垃圾無害化的處理率僅為2.3%,剩下的97%的城市生活垃圾隻得運往城郊長年露天堆放。到今天,全國曆年垃圾的堆存量,已高達六十多億噸,致使二百多座城市陷入垃圾的包圍之中。

填埋是目前我國各大中城市垃圾處理的主要方式。一噸垃圾從收集、運輸到填埋,全部處理費用達到九十五元,相當於一袋麵粉的價格。

看到這裏,我問他:“怎麼樣呢?”

“你把它寫進你的小說裏去,喚醒世人啊!”

“丁丁,你也曾經是文學愛好者,該知道小說和宣傳品的差別。”

“我就想要你把垃圾寫進到小說裏去。”他見我反應不熱烈,便問,“垃圾進不了小說?”

“至少我不曾見過。”

他笑了:“現在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往小說裏塞啊?”

“那和垃圾是兩回事。”

他反唇相譏:“得啦,老先生,你的同行們寫的那些破玩意,比垃圾還垃圾呢!恕我不客氣地說,有些作品,甚至連垃圾也比不上,隻不過是臭氣衝天的一通狗屁罷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丁丁!”

“我說錯了嘛,屁有什麼用?垃圾至少還有回收價值。”他說,“一公斤的垃圾,相當於零點二公斤煤所產生的熱量,你知道嘛!你收集一百公斤廢塑料,就能回收九十公斤汽油!”

“又來了,又來了,求求你,咱們不談垃圾,行不行,換個話題?”那爛西瓜和餿西紅柿的氣味,已經讓我頭疼的了。

這個認死理的家夥瞪著我,“你可是支持過我,要我去寫垃圾的通俗小冊子的哦!”

天哪,看來,我信口一說的話,竟使他走火入魔,成了一個垃圾蟲了。

楊菲爾瑪很客氣,很禮貌地邀請我,去尋找這個失蹤的丁丁。正因為她那難得的笑容,一點哀的美敦的危機情緒,也沒有看出來。倘不是我遲鈍,便是她太令人莫測高深了。她讓我說服丁丁去當這個處級單位的頭,“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向我解釋,“那是一環套一環的運作過程,路都給丁丁鋪墊好了,他不上套是沒有道理的。”

我讚歎她做妻子的努力:“你也不容易,為他!”

“有什麼辦法,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愛吧!”

我不大喜歡聽她這種把感情不當一回事的語言,便扯到別處去:“如今辦事之難,可想而知。”

“倒也不見得,看什麼人辦!”她說得很輕鬆,因為這世界上沒有她打不開的門。不過,她又說:“如果我感到值得,如果他覺得領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女人,你不佩服也不行,她讓我對丁丁說,三年內達不到預定目標,她可以補償他的全部損失,而且他能按她的要求,用這種正常的手段,贏得一切的話,她也會讓他得到需要的一切。雖然,她承認,在商品社會裏,用不那麼光彩,不那麼幹淨的辦法,並不稀奇,但這一次,她要做到毫無挑剔之處,把丁丁最後送到那樣關鍵部門站穩腳跟。因此,除了好名聲,好出身外,從正經八百的途徑上來這一點很重要。所以,她認為,這個丁丁不跟她配合,躲著她似的找不著,更不可理解。

“也許他不想當官。”

“不是他想不想當,說白了吧,朝中有人,那是大不一樣的呀!我需要他當,我們需要他當。”

我既不是捧她,也不是損她,“要說在政界混,你更適合,這是實話。”

她笑了,我可不行,我已經名聲不佳了。因為我手頭經營投資的項目太多,無一不是是非之地。衝我平均每年要打幾十起官司,這形象也好不了。我隻能栽培別人替我當官,為我說話。所以,休看我經常上法庭,十起官司,至少有八起穩操勝券。

我聽說過,即使那敗的兩起,她也能使贏家最終比輸掉還要慘,因為,她有人,有錢,有的是辦法,讓人家付出更高的代價。

她否認:“沒有那事,適當的營業虧損是企業的正常行為,我不要求全贏。”

我說:“我是從一個被撤職的涉外飯店經理那裏聽來的。他對你的結論是什麼,千萬別惹那個女人!”

楊菲爾瑪搖頭,“所有失敗者,都拚命原諒自己,而怪罪別人。他沒有告訴你,他跪下來求我高抬貴手吧,這樣人也算是男人?”

“你可沒有手下留情。”

“不,對鼻涕蟲原諒,其實是助長他的軟弱,越這樣,越狠狠治他。”她的結論是“這年頭,好男人太少”。然後話題又轉到丁丁身上:“這,你就明白我能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了,他是個很特別的漢子。”

我想這是真話,丁丁和他同齡人不大相同的地方,便是他的這個特別。譬如,他到澳大利亞去,心血來潮,給毛利族的一位頭領,開了半年車,而且是無償服務。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誰到澳大利亞,不是為了掙錢或者圖張綠卡呢?他最反對人家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也可以去為什麼的。逼急了,他才說,不過想學學毛利人語言。楊菲爾瑪是生意人,腦筋一動,說好,我們以後可以發展這種旅遊業。他說,你別指望我,我不會幹的。她問他,那你為什麼學?這豈不是白學了麼?

我也想知道答案,望著他。

結果他說:“我不過是測驗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就是這麼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領受痛苦,嚐試快樂的人物,不怎麼好改變的。所以,她隻好找到我,要我陪著她去找他,她說,老爺子,我不希望把事情鬧僵。更不希望出現他跳,他反抗,他掉頭不顧的局麵,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不至於吧!”那時,我不知道她在北京四周已經找了一圈。

“他是個想幹什麼,絕對要幹成什麼的人,毛利語都學會了,全世界一共有多少用這種語言的人啊!他一旦認為必要,就會咚咚咚走下去,不回頭。”

“看來,你識貨,他的優點和缺點全表現在這上麵。”

“所以,他的堅持性,加上我的靈活性,在這個世界上,便是無敵搭檔。”

我承認,確實是最佳配合。

“可惜,他不明白我需要他。所以,求你向他剴切地談一談,曉以利害,但願他能聽得進去。”

誰讓我支持那家夥呢,既然惹下了禍,隻好陪著小姐往郊區奔波。秋天,本是北京最好的旅遊季節,但我們不是去香山看紅葉,而是跑垃圾山,實在不是好差使。

車開出城外,便放開速度,看了一眼指針,很快一百邁,隻聽車輪擦地的刷刷聲,車體平穩地向西山疾馳而去。我不由得讚美她的開車技術,和她這輛漂亮的車。

她笑著伸出四個手指,向我示意。

“夠意思,四十萬。”我記得丁丁想買過夏利的,才八九萬,後來因為單雙日行駛,又轉手了,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那我這個無車階級,就更沒法提了。一部長篇小說的稿費,甚至買不來一隻汽車輪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