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告訴我,“這是我換過的第四輛車。”
她說:對她們這些擁有鄉村俱樂部會員證的經理層麵的人來說,財富的象征,不在你擁有車,而是你能不能換新車。你老是開那輛車,和老是穿那件時裝一樣,是很跌身份,很栽麵子的。“車子是一種身份的標誌,經常換車,是一種財富的衡量尺度。不過話說回來,有的人一下子坐上奔馳600,那隻能說明是個暴發戶。”
“你這樣一次次換車,該花多少錢啊?”我不由得羨慕。
“這筆賬,你就算不過來了。實際上,這輛車的百分之六十的車價,是我上一輛車脫手的錢。我隻不過花了百分之四十,就坐上一輛更豪華的車了,很劃算的呀!”
我琢磨好一會,也不知道,是她不會算賬,還是我不會?也許,富人和窮人的價值觀是不相同的。算了,轎車與我的距離如此遙遠,管她覺得便宜也好,吃虧也好,不與她理論了。這就如同一位下崗女工,生活無著,衣食犯愁,還去關心魚翅的燒法,鮑魚是否新鮮,是不是有點魔症?
車行駛了一段路程以後,那股丁丁曾經帶到我家去的爛西瓜,餿西紅柿的氣味,從車窗外吹過來,便知道離目的地不遠了。
然後,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現在眼前。說實在的,誰要第一眼見到這種場麵,不驚呆了才怪。使人駭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數量,而是它像一個怪物似的在無限膨脹著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楊菲爾瑪眼疾手快,趕緊刹車的話,不撞著那些在垃圾山上覓食的豬狗雞羊,也會碰著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小孩子。那些用牛毛氈,用塑料布,用水泥袋紙搭在垃圾山四周的棚戶,幾乎是一個集鎮。頃刻間,垃圾堆彎腰撿東西的人直起身來,都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這輛閃著紅寶石光亮的車,和車裏坐著的這位小姐。而我則更驚訝地注視著眼前這片密密麻麻,依賴垃圾為生的人群。
我看楊菲爾瑪的那身穿戴,和那雙高跟鞋,便說:“小姐,你就在車裏坐著吧,我下去打聽。”
“不——”她先下了車,無所謂地踩著遍地垃圾,向山上的人群走過去,那是一條在垃圾上壓出來的坑坑窪窪的斜坡路。老實說,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氣不噤鼻子爬上好幾十米高的山頂,我得朝她舉大拇指。她連眉頭也不皺,一副不在話下的模樣走上去,讓我佩服。我說,“楊菲爾瑪,我一點也不是表揚你,原來丁丁向我介紹,你是一點一滴打下的天下,我還不大相信,看來你真是個敢打敢拚的實幹家呢?”
她急於找到丁丁,對我的恭維沒有反應,而是向人打聽,“我們要找一個戴著氈帽頭的年輕人,誰知道?”高田出的這個從帽子找人的點子,還挺靈光。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的,看來丁丁在這裏,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氈帽,而是覺得他不可理解,一個開著車來撿垃圾的人,是不是神經肯定有毛病。然而問到他此刻在哪兒,誰也不可能給個準確的答案。有的說他來過,有的說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說,沒準他出事了吧?他也不窮!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來撿什麼垃圾呀!
我聽丁丁說過,每個垃圾山,都是幾個垃圾部落搶來奪去的地盤,會為幾塊錢的可回收垃圾,打得頭破血流。我對楊菲爾瑪耳語,是不是有可能被這些人誤會了,以為他對大家的生計構成什麼威脅,而對他怎麼樣了?
“不可能——”她斷然反對,“丁丁是誰?他連加裏曼丹叢林都去旅遊過,還碰上過遊擊隊呢!”
她從提包裏掏出一遝鈔票,朝著人群搖晃,馬上有許多人撲過來。我埋怨她,“你這是幹什麼?你也不怕他們把你吃了?”
“我來過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聽路,一上車就開到這裏。
她對圍住的大人小孩說:“看這回誰能把他找來,錢就是他的,我們在下麵公路上等著。”看起來,還是錢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裏的扒子,夾子,簍子,口袋,飛也似的向四處跑去。
“走吧,老爺子,咱們回車上去吧,他會出現的。”
一邊走,一邊問她:“你怎麼肯定丁丁在這裏?”
“他已經把北京市各個垃圾場都走了一圈,要在這裏重點研究了。這一個禮拜,害得我跟著他的腳印走,說真的,我也煩了,我的耐性也快到頭了,他要麼跟我回去,要麼,他就留在這裏,從此分手。”話說到接近最後通牒的程度,我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與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說話,是很勞神的。
她告訴我:“其實,丁丁隻不過算是一個窮光蛋。”
這種說法,不免太誇張了些。“也許在你那個鄉村俱樂部裏,有個幾萬塊錢,大概是不算錢的。”
她又對我說:“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讀書,後來又跑到美國,讀書打工,學位是拿到了,但並不等於擁有什麼真正的學問。”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還賣包子,他們倒有學問,但不管用。相反,那些當官的,發財的,並沒有多大學問,可大家買他們的賬。”
接著,她提出來一個新的問題考我:“你是作家,你經常描寫人物,你幫我評價一下,你的朋友丁丁,稱得上是個小白臉嗎?”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想說明什麼?
這時,丁丁的吉普車從山頂搖搖晃晃地出現了,車上車下,車前車後,是一大幫想得到五百元賞金的人群,浩浩蕩蕩衝下來,這西部片式的鏡頭,逗得車裏的這位小姐忍不住笑。她說:“看見沒有,隻有他幹得出來!”
於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個問題,事情發展到快要決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亂插嘴的了。後來,丁丁告訴我,類似的斯芬克斯式的問題:你一文不名,你學問一般,你人不出眾,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經經地對他宣布過的。楊菲爾瑪的思路,已經像大人物那樣充滿絕對的自信,金口玉言,說什麼,是什麼,別人隻有毋庸置疑的份了。而且,她在給你提出問題的同時,事實上的標準答案,也給你準備好了。
看樣子,丁丁隻好這樣回答:我其實沒有什麼,不過是你可以選擇的許多合作對象中的一個,但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這也等於說,我丁丁應該感到榮幸,因此,我隻有來不及接受的義務,哪有敢於拒絕你楊菲爾瑪的權利。
於是,就在離開三家店不遠,快到石景山的那個叫作衙門口的地方,在她那輛漂亮的車,和丁丁那輛老爺吉普之間,當著我麵問他:“或是你回到你的垃圾堆去?或是你跟我進城馬上到徐總那兒去報到?”我以為那個死丁會撅屁股,調轉頭,腳跟著地,咚咚咚地拂袖而回的,沒想到,他的那句口頭禪又來了,“至於那麼嚴重麼?”
幸虧楊菲爾瑪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否則,她該不知怎麼折騰呢。一直到丁丁這群人馬,伴著一路飛揚的垃圾和塵土,從山頂刹不住閘地到了車前,她才慢慢地開了車門走出來。
丁丁在車上站起來,戴著那頂氈帽,說笑不笑,說不笑也笑,他不傻,知道有台好戲等著他唱;而拚命要找到他的楊菲爾瑪,倒沉住氣了,朝他看著,說惱不惱,說不惱又惱,但她絕不會發作,哪怕馬上送你上斷頭台,也是那副標準麵孔。這時候,圍過來的群眾,都朝她伸出手來,聲稱是自己找到的,要得到那筆賞金。而丁丁說,別聽他們胡扯,根本是我看見你的車,放下手頭的事,馬上開著吉普過來的。他再三強調,這京西三家店方位的垃圾山,方圓好幾公裏,是北京市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垃圾堆放場。從山那邊翻過來,是有段路程的。
她不理他,走向大家:“我向來說話算話——”於是,隻見她手一揚,那些鈔票就飛上了天空,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接著,垃圾山下,便是爭來搶去的場麵。說實在的,瘋狂撿錢的人,打成了一團,頂多令人覺得可悲,而撒錢的人,那種錢多得燒包的狂妄,就叫人感到厭惡了。但過後丁丁說我還不夠了解楊菲爾瑪,“她每一分錢都花在有用的地方,這是她的手法。下次她來這裏,如果她高興,要是想讓我吃頓苦頭,隻消一個眼色,這些人就會蜂擁而上,為她賣命而把我砸扁的。”
就在這些搶錢的群眾,把我們兩個人在吉普車旁邊推來搡去的時候,小姐自己坐進車裏,連招呼也不打,一溜煙地開走了。
“咦,這個人,怎麼回事?”我怔住了。
丁丁也摘下那氈帽頭,摸著腦袋,看著那輛紅寶石似閃亮的汽車,疾馳而去。
好一個楊菲爾瑪,我不得不承認是個能做大事的女人!如果說她圖謀的周到,還不算什麼了不起。那麼,她下得去手,做得出來,就讓人吃驚。而且,她為達到一個目的,不擇手段的這份狠絕,就有點叫人心寒了。天啊,敢情她拉我來,是把我當做釣餌,硬逼著丁丁必須送我回去,因為,即使丁丁一百個不樂意,也不能把我撇在離市區三四十公裏的垃圾場不管呀!
“走吧!”他扶我上了他的車。
“其實,她這樣做,並不是壞意。”我還是希望這兩口子把目前的關係維係下去,“也許上了年紀的人,就比較珍惜哪怕是將就的穩定了,即或是勉強的安寧,也要比鬧得天翻地覆,彼此傷害以後痛苦的分手好。”
丁丁笑了笑,“不至於那麼嚴重的。”然後,他開著這輛像喝多了老酒的吉普車,有意地繞這個垃圾山一周,讓我欣賞一下本世紀最後二十年間,人類不自覺地用排泄物築起的垃圾長城。而且,我還有幸在垃圾山下,碰上幾位來自城內的類似丁丁這樣全身心投入環境保護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有的還是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真令人肅然起敬。也許丁丁給高田有司當過幾天助手,對東京市垃圾的處理有些感性認識,看得出他和這些人顯然很愉快地合作著。
然後,我們就揮別環保一族,打道回府,一路上,聽他向我介紹關於垃圾的危害性,那些三條腿的蛤蟆,兩個腦袋的蛇,都是大自然被汙染的結果呀,接著批判我那種無所謂的態度,然後回到他那永恒的主題上,你是作家,你要呐喊。
他像傳教士那樣開導我,首先,必須教育居民懂得,垃圾必須分類;其次,讓居民懂得,扔垃圾必須繳納一定費用;再其次,要在居民小區裏消化掉垃圾,盡量不製造汙染。一個有著二十萬人口的住宅區,每天要產生二百四十噸垃圾,通過焚燒,可以獲得二千八百八十噸50℃以上的熱水,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嘛!
“哦,天,你能不能暫時不談垃圾?”
他挺頑固,“正是要在垃圾堆上談垃圾,你才會有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哀歎,也許是我真的落伍了,怎麼現在的年輕人,這樣不可理喻的偏執呢?那個楊菲爾瑪,偏要造就一個政客,一步一步進入重要崗位,成為他們那個鄉村俱樂部裏中產階級的代理人,不達目的,誓不休止。這個丁丁,憂天下之所憂,當然不是壞事,但也用不著放著好好的差使不幹,弄得本不是老婆的情人都跟他張目翻臉,破釜沉舟。我奇怪,生活必須這樣劍拔弩張嗎?為什麼不能平心靜氣,想一個即使不能兩全其美,但也不必非此即彼,趨於極端,誰也不能讓一步的局麵嘛?
這時候,石景山就在前麵不遠處,煉鋼廠的煙霧和那股鐵腥氣撲麵而來,我們看到了前麵路上一輛紅豔豔的車,在夕陽的餘暉裏,耀眼的亮。
“楊菲爾瑪?”
“是她!”丁丁說。
她的車,要開起來,這輛吉普是休想趕上的,顯然不是我們這台老爺車出現奇跡,而是她有意開慢了在等我們。這時,我馬上想,也許楊菲爾瑪終究是女性,心軟,讓步了,這意味著轉機。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釣手,一會兒把上鉤的魚拉緊,一會兒又鬆了線溜魚,還不知她怎麼算計丁丁呢?當我們快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倒先把車停在了路邊。見她下了車,走到車前,把車蓋打開。我們開到她的車旁,果然,開鍋了。
我糊塗了,這副標準麵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說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過於天衣無縫,讓人不信;如果說是巧合,也那巧得太厲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時候,果真拋錨了。
不管怎樣,這是一次契機。於是,我出來打圓場,因為我從心底裏,這兩口子有點天作之合的意味,並不願意他們拆散分開。“修車,自然是你丁丁義不容辭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後退,這使我很高興,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說:在澳大利亞,給毛利土著頭領無償開車的時候,也是先從幫他修車開始結識的。他在日本,給高田有司幫忙,也是從垃圾堆裏,找了輛破車拆拆換換幹起來的。
“別說廢話了,小心修吧!”
“對於免費服務,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錢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兩口子私底下的交談,便走到路的另一邊溜達。因為吉普車顛得我渾身骨頭生疼,正想活動活動。不過,站在遠處看他倆,忍不住感慨,同是兩輛車,同是兩個人,無論在精神上,在氣勢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氣味上,是多麼不同的兩個天地呀!我聽不出她說些什麼,雖然仍是那張標準麵孔,但她的每句話,他不得不聽。反過來,他偶爾抬起來說兩句,她就可以心不在焉地朝別處觀望。那個彎腰修車的死丁,有幾個動作,譬如莫名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兩口莫合煙又呸地吐掉,我估計他未必很痛快。不過,他能忍住,我覺得這兩口子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這時,我走到附近的一個招手停車的公共汽車站,我發現那是一個古怪的站名:衙門口。
“你們兩個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嘛?”我打斷他們的談話,招呼著,也是怕丁丁上來那股別扭勁,又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回去慢慢解決吧!我始終相信,要是沒有深仇大恨的話,大家謙讓一些,沒有談不攏的事情。
他們兩個人一看這個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來,因為一對夫妻,要到衙門口談問題,那肯定不會是好事了。於是,楊菲爾瑪請我上她的車,然後對丁丁說:“你可以掉頭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進城,何去何從,悉聽君便了。”
一路上,我總琢磨衙門口這站名,對這兩位不是什麼好兆頭,可回頭看,那輛老爺吉普,一直尾隨著向城裏開來,我覺得我也許是多慮了。
車子一直開到他們居住的花園別墅的門廊下,她下了車,第一件事,便是把腳上的高跟鞋脫下來,交給開門出來的阿姨,讓她扔進垃圾桶裏去。然後,回過頭來,對跳下吉普的丁丁說,那聲音是親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頭,最好也脫下來扔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許,在你看來,我也應該扔進垃圾桶。”
她笑著說:“至少,暫時不會,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謝啦!老姐!”
“也是暫時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們兩個人開始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愛更重要的呢?愛,即使一點點,也不容易。
我現在終於體會到日本人的厲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來,楊菲爾瑪是這個時代春風得意的寵兒,而丁丁,則是下一個時代才有可能成為叱吒風雲的人物。所以,選擇了她,而不是他的老朋友,這一點,希望我能諒解。這不是他的原話,是通過翻譯,嘀裏嘟嚕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了他這番意思的。我並沒有對他的現實主義產生什麼反感,這是很自然的,他要想在中國也撈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無疑義,他不能指望得到丁丁的任何幫助,隻能依靠這位有極強活動能力的楊菲爾瑪。
然而,他的話使我悟到時代與人的關係,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時代吃香,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時代倒黴,是有一定的對應規律。不過,老伴潑我的冷水:“得了吧,像丁丁這樣認死理,不開竅,給個棒槌就認真的主,不論哪個時代,都注定要碰壁的。”
我不那麼悲觀,腳踏實地的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不一定要等到下一個時代,就會成為社會的主流力量。“他怎麼不靈活,怎麼不圓通,”我為丁丁辯解:“他能跟楊菲爾瑪進城來,就表明他懂得魚和熊掌可以兼得的道理。按照我理解的他,那個一條道走到黑,不見黃河心不死的家夥,本來會掉頭不顧,回到那座垃圾山,做他想做的事。可他沒有,開著老爺車一直在後麵跟著。”
“那——”老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對那個抽莫合煙的小子,不感興趣!”
“我在琢磨,跟回來的丁丁,還是早先那個丁丁嘛?”
“哦,天啊!”我為我那忘年交的朋友感到尷尬,“死丁到底,你看不上,不做死丁,你還是看不上,真是難做人啊!”
“不是這個意思,算了算了,跟你也說不清楚。你還是看看小姐打發人送來的請柬吧!”
我不禁詫異,怎麼明天九點在長城飯店,就開《東京垃圾の研究》中文版翻譯出版的新聞發布會啦?
“有什麼不妥當嗎?”老伴看我神色有異,連忙走過來問我。
我讓她仔細端詳這張請柬,上麵印有中英日三國文字,想必是早有準備。為什麼不能事先給我打聲招呼?一路上,她有空吹噓她換了第四次的豪華轎車,順便說一聲明天開會,有什麼關係呢?再說,托我為這部中文版寫的序,我還沒有動筆呢?
“你是不是覺得其中有一絲陰謀的氣味?那個楊菲爾瑪可是一個人精。”
“不不不,”我不否認有過那一瞬間的懷疑,但我想到昨晚分手時的場麵,馬上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可能,不可能……”於是,我把這條線索聯結起來了,正像她說過的那樣,是一個兩口子的磨合過程。她為什麼一定死乞白賴地要把丁丁找回來呢,我明白了,就是要讓他在明天的會場上,得到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啊!事情從這本講垃圾的書開始,那麼最好的結束,莫過於在這本書的翻譯出版上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這真是一個鐵娘子,鐵女人,或者是鐵小姐,她說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你不是要做這個夢嘛?我就讓你實現這個夢。於是,磨合好了的這兩口子,聯袂向觀眾招手,我似乎看到了一出喜劇落幕時皆大歡喜的場麵。
第二天,當我走進會場的時候,絕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長幼鹹集,群賢畢至的盛會。這是用不著替她犯愁的事,她認識半個北京城裏的頭麵人物,另半個北京城裏的頭麵人物,她雖然不認識,但認識她。因此,我一看簽名簿,便曉得該來的幾乎都來捧場了。
我先看到那個北海道釗路市一間小酒館老板娘的情人,準確地說,是他先看到了我,便拉了一個日本留學生過來同我攀談。很顯然,在這麼多出版界、新聞界、文化界,以及政要、首長、官員,和環保方麵的人士中間,他受寵若驚的同時,又感到惶恐和孤獨。他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像溺水人撈著一根稻草似的握住我手不放,使我想起少年時代逃難的經驗。我不曉得為什麼當時的上海人,稱呼日本侵略軍為“蘿卜頭”,是不是因為外強中幹的緣故?說他們一旦落單的時候,是很膽怯的,很沒有武士道精神的,但隻要有三個以上的皇軍結群,便一定獸性發作,奸淫燒殺,三光政策,來了精神。你就看那些國會議員便知道了,隻要三兩個人一起哄,肯定就會有人跳出來大放厥詞,否認南京大屠殺,否認慰安婦,否認侵略戰爭,跑去靖國神社朝拜東條英機和山本五十六。
這位義務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日文當然不會錯,但中文實在“鴉鴉烏”,好容易才弄懂他已經把這本書,包括發行港、澳、台、東南亞的簡繁字體的中文版權,交給楊菲爾瑪,而且,還答應為她將要開辦的生態旅遊,綠色旅遊,中日青年環保度假營的活動,在路線設計,在科學論證方麵,提供谘詢。他特地申明,這都是無償服務。我想,她為你舉辦了你一生也不曾有過的出足風頭的活動,她為你搞到那麼多比你在日本要好聽得多的頭銜,那她不從你身上收回全部投資,也就不是令好多同行敬畏的楊菲爾瑪了。
他請我諒解,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她是這個時代的寵兒,而丁丁君,對不起,也許下一個世紀——
“那麼這位生不逢時的年輕人呢?”
“他來了,剛才還在這裏,我們爭論垃圾的集中處理問題。咦,不是在那邊嗎?”朝他手指的方向,在大廳的另側,我發現丁丁站在那裏。他也看到了我,便伸出了手向我示意。大廳裏熙熙攘攘,盡是些或衣冠楚楚,或珠光寶氣的與會者,我想,很可能楊菲爾瑪把她鄉村俱樂部裏的豪富,都拉來助興了吧?因為這些非文化界的來賓,每張麵孔我都很陌生,但他們好像和丁丁有一麵之緣,很可能因為他是他們寄予期望的明日之星吧?由於要不斷地打招呼,他想往我這邊靠攏,竟一時擠不過來。看他的表情,大概楊菲爾瑪尚未把謎底向他揭曉,仍舊蒙在鼓裏,所以,本不應是局外人的他,卻無所事事,就有點不自在了。“渾小子,這是給你開的會呀!高田風光,你更有麵子啊!一會兒,等著瞧熱鬧吧!”我真羨慕他有這樣一個賢內助,雖然是加引號的妻子,在法律上隻能算是事實婚姻,但她能安排得如此妥帖,老弟你不費舉手之勞,便坐享其成,這種幸福,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得到的。
我為他高興。
這時,小樂隊奏起歡迎曲,主賓們從休息室裏相繼走出來,雞尾酒會本來是比較隨便的不那麼官方色彩的應酬,但中國人仍舊習慣把那些生活篩子篩不下去的有體積、有分量的大個兒人物,尊讓到顯著位置,他們端著酒杯,也好像早演習過似的站到了應該站的地方。哈!我從這排有頭有臉的人物中,發現了我的老朋友徐總,但他並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我。當我聽到楊菲爾瑪介紹幾個主辦單位的名稱,其中也有徐總那個大公司時,我反而覺得他要是不來湊這個熱鬧,不出席這次酒會,不和楊菲爾瑪站得這樣靠近,倒有點不正常了。
我注意到那條很具有青春氣息的領帶,顯得格外瀟灑。
下麵,自然是那位日本垃圾才子的鏡頭了。日本人穿西服,優點是幾乎挑不出毛病,但也很難看出著裝的個性特點,高田君則尤其中規中矩,應該把丁丁送我的那套和服借他穿才是。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由翻譯這本書的丁丁,來傳達他的感激之情,而由那個日本留學生,結結巴巴地轉述他的寫書過程?高田本想得到他在日本一炮打響的結果,就非常滿足的了。沒有料到這個楊菲爾瑪,在這麼大的會議廳裏,開這麼隆重盛大的特別高規格的招待會,連給他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的舌頭都打結了,生怕出岔子。而高田也有些失態,其實他沒有喝酒,卻像是醉了似的,前言不搭後語。因為即使他在東京紅了以後,成了人物,頂多也就與什麼排泄物課的課長打打交道而已,楊菲爾瑪為他搬來了這麼多官方,半官方的人士,那些顯赫的頭銜令他感到眩暈。
也許這是一種外交禮儀,才找他本國人作翻譯的吧?我隻能這樣理解。
本來,高田在清醒的時候,很精明,在喝多了的時候,很本色,現在,他這種不醉之醉,倒弄得不尷不尬,裏外不是他了。我看楊菲爾瑪也不耐煩聽這套味同嚼蠟的作者致詞了。便對身邊的徐總耳語,隨即見他移步後退,向他們主賓的休息室走回去。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為那位小姐辦什麼事,她有這種本事,用她的眼神,用她的臉色,甚至用嘴角的表情,完全用不著語言,去讓別人做什麼。她確實是高田所讚譽的那種時代的驕子,她不但主持著會議,還關照著會場的每個角落的每個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來往的,不來往的,都用她那帶氣功,帶磁場的眼睛,一一地招呼著。
這時,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頭,不是別人,正是徐總。為了不幹擾別人聽高田講城市垃圾的分類,我們退到大廳後邊。他直截了當地替楊菲爾瑪向我道歉:“就如長城的城磚上,有許多人願意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樣,一件稍為像點樣子的事情,必然有些人,想把自己與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的榮耀,聯係在一起。”
“你這話太沒頭沒腦。”
“我隻是原樣傳達楊小姐的話。”
“你們剛才在談論我?”
“是的。她很抱歉,因為一位環保界的前輩,認為這本書的中文版,要作序的話,非他莫屬。對這樣自告奮勇的人,簡直是沒有什麼辦法擋駕的?所以——”
我正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本來,讓我寫,就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你真的不介意?我跟楊小姐說過,我了解你,大人大量,才不會放在心上。”
“那你倒用不著恭維我。其實,她那次帶高田來找我,我說過的,最合適為高田這本書寫序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丁丁。”
也許因為大家正在鼓掌,而結束演講的高田,又一個勁地致謝。地道的日本式九十度還要多些的鞠躬,不可能像雞啄米那麼痛快,每一次能拖到一分鍾之久,我估計徐總沒有聽見,其實他受人之托,是在琢磨措辭,該怎樣對我講。甚至當主持的楊菲爾瑪宣布請譯者講話的時候,我發現走到麥克風前的,不是丁丁,而是一位我不認識的人士,我還在繼續為情況的突變作合理的解釋,也許考慮到翻譯的質量,才找到更高明的外文所的專家吧?可徐總在我耳邊那句顯然是字斟句酌的話,我這才聽出不協調音來。
“老先生,最好勸勸你的那位忘年交,不要沉湎在空想的社會主義,或者烏托邦裏啦!”
“怎麼回事?徐總!”
“他應該到我公司去報到,而不是熱衷於搞什麼小區垃圾的綜合利用。你再好的想法,你不切合實際,你就永遠是不能實現的夢。不錯,國家現在為每噸垃圾付出95元人民幣,拉到郊區堆放在那裏,但不可能把這錢交給你,在小區建燃燒垃圾的鍋爐,那就會使一大批人失業,也使那些掏垃圾的老鄉丟掉飯碗。然後,就算你建成焚燒爐,你向居民收他們的每噸10元或20元的倒垃圾費,再要收他們用的熱水費,看他們打不打破你的腦袋。再說,你控製住回收的紙張,玻璃,廢金屬,那些收破爛的人,指什麼吃?我弄不懂這個丁丁是怎麼啦?一門心思在垃圾上?”
我明白了,他從衙門口開著他的吉普車跟進城來,原來隻是為了他的垃圾集中小區處理計劃,也就是成立“吃垃圾”的新興企業。“那他肯定是動員楊菲爾瑪投資了?”
“那還用說,這位小姐說,幾乎磨了一晚上嘴皮子。”
“怪不得丁丁誇楊菲爾瑪做期貨交易,特別富於遠見,敢情要她解囊相助。”看來他還是一個不變的丁丁,是我老伴印象裏那個不折不撓,走起路來咚咚咚響的丁丁了,“不消說,小姐拒絕了?”
徐總笑了:“正因為她知道遠景投資的風險性太大,沒有絕對把握,她不會把錢往水裏扔的。”
“那怎麼辦呢?”我想知道結果,雖然這個會開了,恐怕還隻是個序幕吧?
“四個字,回頭是岸。”
“否則呢?”
他沒有回答,但招待會結束以後,在長城飯店門口的東三環大路上,那個以垃圾為目的,想營造一個幹淨世界的丁丁,和那個以垃圾為手段的日本朋友握別,和那個等待他去報到上任的徐總握別,和那個加引號的,不漂亮但絕對是神采飛揚的妻子握別,自然也是與為他鋪排的那條通往殿堂的路握別……然後,走到我跟前,說:“我就不必和你握手了。”
“為什麼?”
“我想很可能一兩天裏,要把一些沒處放的東西,先存在你那兒,還會見麵的呀!”接著,他跳上了那輛老爺吉普,朝北駛去。不用說,這是去三家店方向最佳路線。大家都站在路邊不出聲地望著,一直到他消失在無數的車流裏,人們仍舊在沉默著。
我就更不想再責備這個死丁了,同時,我也不想埋怨在場的其他人,每個人都有其這樣做的道理,都有其可以理解的緣由,都有其不能以簡單的得失成敗來衡量的標準,也許,這正是生活的複雜之處。於是,我想起我朋友的朋友,那鐵路員工夫婦的女兒楊菲爾瑪說過的話,人和人之間,是需要有一個磨合過程的。對汽車來講,行駛若幹公裏以後,車後邊的那塊掛著的磨合牌子,便可以摘掉了,但對人來講,這種磨合過程,說不定有時是需要付出一生一世的事情。
那有什麼法子呢?人總得活下去,總得沿他自己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