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姓丁名丁,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據我的閱人經驗來評估,他在知青一代人裏麵,是個很不錯的青年。然而,不知為什麼,好多人一談到他,當麵也罷,背後也罷,總是搖頭者多。一個人,能夠被人指著眼睛鼻子說他的是或不是,倘非很遜,就是他有任人評頭品足的雅量。衝這一點虛懷若穀,我認為丁丁非同小可。
“你知道你口碑不佳嗎?”我們兩個本不甚見外,加之他的稟性坦直,故而敢這樣問他。
“我又不聾不瞎,不癡不傻。”
他不是不聰明的人,不過,不作出伶俐的樣子罷了。我從學術角度同他探討,“為什麼?”因為,他不至於如此。
“隨人家便囉!”他說:“第一,人家怎麼看,是人家的事。第二,我自己怎麼做,是我自己的事。”然後,邁著他那種特別結實的列兵步伐,走了開去。咚咚咚,像砸夯。我後來觀察到,這小子走路,腳後跟先著地,所以,總弄得樓板不同凡響。
不過,我挺“待見”他。這是北京話,含有一點敬重的意思。一個人,好,不得意忘形;壞,不怨天尤人;富,不張牙舞爪;窮,不垂頭喪氣。他就像一個在隊列裏行進的士兵,一步一步走著自己成功的或者失敗的路,讓我佩服。老實說,我並不讚同他的某些做法,想法,看法,以及活法,但他說,每個人的角色一半是天定的,沒法改變的,但另一半,是自己決定的,便不可能和別人一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各人自便,最好不過的了。
想想,也是這麼一個道理,這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嘛?他說得更絕,我這片葉子,幹嘛要和人家一模一樣呢?衝這句話,你便懂得丁丁一半。
丁丁有時賞臉到我這兒來坐坐,無什麼特別的目的。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這很好,無需我放下筆來陪著。他在我書房裏像主人一樣地東翻西看,也不管我的臉色,是讚同,還是反對,他就這樣自信。若找到什麼好書或新雜誌,值得看,就自己倒茶,或者自己抽煙,仰臥在沙發上閱讀。看夠了,站起來,咚咚咚地離開。
他走後,老伴就開窗放煙。莫合煙,自己抽得香,別人聞起來就臭,好一會,也放不幹淨。“這個丁丁——”我老伴發表她的觀點,“太自以為是。”
“難道對你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就好嘛?”我不大喜歡一些裝孫子的年輕人,因為一旦幫助他到了羽毛豐滿以後,就要把你當他的孫子了。丁丁不,始終如一,不鹹不淡,不近不遠。
有一次,我忽發奇想:丁丁,令尊給閣下起名字時,大概隻是想到你上小學時容易書寫的一麵,卻絕對沒有考慮到名字會對人的性格,所產生的微妙影響。
“至於那麼嚴重吧?”這是他的口頭語,也是他對於整個世界的態度。
我聲明,當然這是不可靠的感覺。不過,對他,說深說淺都無關係,無需顧忌,他不像時下文壇一些想當領袖的年輕人那樣過敏,也不像一些神經兮兮的女作家那樣小心眼,總把別人看成很礙他事的絆腳石,甚至假想敵。其實,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地盤大得很的。丁丁不太喜歡把事情嚴重起來看,他認為,凡沒有一拳頭打在我臉上者,不必疑神見鬼,先在心裏築起一道防線。所以,我對他說話放心。“因為,你這個‘丁’字,馬上讓人想起伐木丁丁的‘丁’,敲打鐵釘的‘釘’,叮住不放的‘叮’,很可怕!”
我也說不出很具體的道理,隻能意會,不能言傳,好像這個“丁”字成了他性格的象征。後來,他那不是妻子的妻子楊菲爾瑪,認為我的直覺有道理。太棒了,她說,叫他丁甲、丁乙、丁丙都不像他,隻有這個丁丁,最合乎他這個認死理的家夥了。
所以,楊菲爾瑪有時索性叫他“死丁”。在她嘴裏,這可以是愛稱,也可以是蔑稱,視其情緒而定。
楊菲爾瑪,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他第一次說要帶位女朋友來我家,還以為他從外國拐回一個洋妞呢。一見麵,她自我介紹,說我應該有些認識她,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女兒。她是比較早的國旅或者是中旅拿派司的很能幹的導遊,陪同外國人到中國來玩。後來,她自己單挑一個旅遊公司,組織中國人到外國去玩,越做越大發,現在,說她是旅遊界的大亨,或者投資界的巨頭,不算過譽之詞。
“老爺子,這是一個能幹人吃飽飯的時代。活得不好,別怪黨和政府,怪自己無能。”
不用說,她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寵兒。
據我朋友講,她原來的名字叫楊淑珍,後來,到派出所一查,北京市,僅城區裏,至少有一千位同名同姓同音的婦女,太俗了。於是,她要求改成時派一點的楊陽,這位小姐是個路路通的人物,派出所哪在話下,所長善意地提醒她,這名字至少被兩千個男人和女人擁有。於是,當場來了靈感,她用了現在這個楊菲爾瑪。
我估計,全中國也許就隻有她一個人叫這樣的怪名。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誰要第一麵見到她,和聽到這個名字,便永遠也不會忘記。衝她設計出這個不中不西的楊菲爾瑪,她和丁丁維持目前這種比妻子自由些,比女友親密些的情人關係,就覺得她是個很有作為的女人。“這樣好,來去自由。”
楊菲爾瑪頭一次踏進我家的門檻,見麵禮是一箱XO。
丁丁從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來,很吃力地放在我的客廳裏。我不是受寵若驚,而是嚇了一跳:“幹嗎?”
“這是老姐的一點意思!”
送洋酒是時下的一種風尚,一般都是一瓶,送兩瓶者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楊菲爾瑪的手法,和她的名字一樣,一下子,就給你留下一個絕對是刻骨銘心的第一印象。
“厲害——”我服了。
丁丁說:“幸虧你不抽煙,要不,她會送你一件。”
“一件是多少?”
“五十條吧!”
我一聽,差點沒嚇死。
他們不怎麼避諱我目前兩人維持的AA製的同居關係,雖然她很有錢,但二一添作五,絕對公平負擔。小姐告訴我太太說,這樣誰不覺得欠誰的狀態更好些,太累的愛情,和太麻麻煩煩的婚姻,挺耽誤事,還挺浪費精神。更難得的是,她說:這兩年同居下來,我們兩個還算磨合得不錯。
我老伴說:“磨合這個詞,我老在汽車的後窗上看到。”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個需要磨合的過程,不行,就得換零件了。”
我們大家都笑了,你不能不服氣楊菲爾瑪的想象力。
我初初認識丁丁的時候,他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在新街口禮堂聽過我的課。我之所以馬上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戴了一頂孔乙己的氈帽。現在,北京幾乎沒人戴那玩意,至於孔乙己的家鄉,有沒有人戴,我不敢肯定。反正,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像他這樣年紀輕輕的,戴氈帽頭的,大概就他一位。從那以後,我見他一直戴到今天,大概還帶到日本,帶到美國。我問過他,為什麼要這樣打扮?
他說不為什麼,然後,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為什麼?他又接著問:犯法嘛?不犯法,我礙著你什麼了嘛?不礙你的事。那麼,你有什麼必要管我頭上戴什麼呢?
我無言以答。
楊菲爾瑪說,別理他,他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他如果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成什麼。反之,他如果不想做什麼,你拿刀逼著,他也不上轎,這氈帽頭就是一例。
她是在日本認識這個丁丁的,而且,一下子把自己交給了他。
不過,丁丁說她其實並不浪漫,她是個做大事的女人,對於愛情,婚姻,家庭,性生活,不會太投入的。她是個事業上具有攻擊型的女人,他承認,他被她的性格所吸引。
那時,她剛開始帶中國的有錢人到外國去度假。在箱根,一個錢多得不知怎麼花的燒包,說是受不了旅館裏溫泉浴池的硫磺味,要求換個地方。這種國外旅遊,日程都是安排死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家,為他一人單獨服務。那時,丁丁給她打工,說,“你把他交給我吧!”她有些不放心,“行嘛,年輕人!”她比丁丁大兩歲,所以,他叫她老姐。他說:“你隻有這條道好走。”楊菲爾瑪無奈,由他帶走這位刁鑽的暴發戶。她領著其他人轉了一圈日本列島回來,這位嫌硫磺味的旅遊團成員很高興地歸隊了。她問丁丁,你用什麼法子讓他服帖的?丁丁說,完成任務就行了,何必盤根問底。她又去問那個暴發戶,那家夥倒也坦率,這個丁丁,把我帶到東京,在新宿的紅燈區吧,我們走散了。甭提那個倒黴了,挨了揍別說,還弄到警察局,丟大人了。後來,丁丁找到我,把我帶到四國島的今治港,住的是沒有硫磺味的溫泉賓館,整整在海上釣了三天魚,別提那個開心了,這錢花得太值了。他的結論是:日本人真精,可日本魚真傻。
她終於還是從丁丁嘴裏掏出了實話,他說:“是我雇了兩個日本小流氓,新宿街頭,有的是這樣人渣,花上五千日元,把這個暴發戶好好修理一頓。然後,弄他到今治釣魚去。”
“你怎麼知道他有這一好?”
“他每從魚具店門前走過的時候,腳步總要放慢。”
我對楊菲爾瑪說,這就是丁丁想當作家,學會了觀察人的結果。
“得了吧,老爺子,文學不怎麼偉大,隻有生活讓人聰明。”她的話,我不愛聽,但卻是事實。
那次講課之前,有個文學界朋友的聚會,隨後飯局,主人殷勤,勸吃勸喝。結果,上了講台,血液都跑到胃裏去幫助消化了,腦袋裏呈空白狀態。我也不曉得怎麼結束那堂課的,主持者不滿意,臉嘟嚕著,聽課者也失望,掌聲稀落。他是比較個別的一個聽眾,站在禮堂中間,給我拍巴掌。他認為我講得好,而且絕不是為了安慰失落的我。他說他曾經遞上來一個條子,要我回答,一個人當作家好,還是當評論家好?這絕對是個傻問題,我想我不會答複的。他告訴我,我回答了,就三個字,都不好。“有什麼比講實話還好的呢?”他這麼高度評價。
我不相信我會說得那樣直率,不過從那以後,凡有講演,我一定空腹。
但他千真萬確,由於我這“都不好”三個字,打消了當作家或者評論家的念頭,放棄了還差一年就畢業的中文係,跑到日本去了。這期間還到過美國,後來還到過澳大利亞,因為他有一張與毛利首領人物合影的照片,他的氈帽與土著的服飾,很般配。等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一邊打工,一邊留學,從日本和美國拿到學位,學成回國了。他來看我,並謝謝我幾年前的三個字,弄得我很尷尬。作為我那番話的報答,送了我一套日本男人穿的寬大和服。當時,我並未把它放在心上,便隨意接受了,不如那一箱XO,造成的震撼力強。後來,高田有司,丁丁的日本朋友,到中國來,他招待,我作陪,在長富宮,為了好玩,特地穿起這件日本大袍赴宴,楊菲爾瑪恭維我,說,老爺子挺像《紅燈記》裏的鳩山。從高田的話裏,才知道丁丁的禮品,非同小可,第一,真貨。第二,名牌。第三,價值不菲,至少得打兩三個月的工,才能買到。日本,凡機器能生產的,都便宜,凡手工製作的,都絕對不便宜。
我埋怨他瞎花錢,何必呢?出門在外,生活不易。
“至於那麼嚴重嘛!”他一邊給我倒日本清酒,一邊說。我也就不客氣了,這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觀念,把什麼事都看得不那麼重,而丁丁,尤甚。
由於脫口而出的三字經,竟改變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我多少覺得抱歉,倒不是怕中國少了一個作家,或一個評論家,那沒準倒是好事。而是因此使他成了後來這種不郎不秀的樣子,我覺得有責任。所以,他回國後不久,我把他介紹給我一個當官的朋友,也算是一位新上升的權貴吧,在他主管的國營公司裏,搞日文翻譯。楊菲爾瑪,早年經常帶日本團逛中國,以後又帶中國人逛日本,也是半個日本通,說丁丁的日語,一級棒。
一開始,他對謀職不怎麼積極,“第一,我還沒有玩夠。第二,我目前還能活。第三,我還沒有想好幹什麼。”
“第四——”楊菲爾瑪接著說,“我想,他應該進入政壇!”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你有什麼更好的安排嘛?”我問她。
她說:“當然有。”
“丁丁是當官的料嘛?”我懷疑。
她說:“他這種性格不適宜當小官,他不是隨著別人意誌轉的蹦蹦車,而是那種能讓別人按他的意誌轉的推土機。”
我嚇了一跳。
“這張牌怎麼打,我還沒有想得太好,看運作的情況再定了。”楊菲爾瑪那對眼睛,不漂亮,但神采奕奕,總在洞穿人似的琢磨你。誰第一眼看到她,馬上會產生被她大卸八塊的感覺,哪塊剁餡,哪塊紅燒,她一下子就把你能夠利用的部位,都弄清楚了。了不得,我老伴等她走後評論,是個人物,丁丁鬥不過她。我說,也未必,丁丁不是容易剃的腦袋。這位很難說是個美女,最好的評價,是不醜而已的楊菲爾瑪,有一股勁,用氣功的話說,帶功,用物理學的術語形容,具有磁場,把丁丁拿住了。其實,丁丁不愛聽人擺布,對她的興趣從經濟領域往政治層麵轉移,要讓他走仕途,當大官,竟然沒有表示異議。看來,一物降一物,這話不錯。
我估計丁丁在日本,掙了一點錢,不多,也不會少,還能買起一輛吉普車代步,就比我強得多多,但看他刷卡的時候,不像小姐那樣滿不在乎,“你會坐吃山空的,何況你們的生活費采用AA製,老弟!”
“到時候再說。”因為他一向把生計啊,錢財啊,前途啊,工作啊,不看得那麼重。
實際上,這小子還未定性,夫子曰:“三十而立。”他都往四十奔了。作為忘年交,不得不再三曉喻:“還是去捧這個鐵飯碗吧!”
他去了,純粹是為了給我麵子。過了月把,我打電話問我那位朋友,“徐總,這個丁丁在你的機關裏表現如何?”
“你介紹的人,沒錯!”他很滿意,我也就放心了。
又過了些日子,見到徐總,他試探地問起我來,你完全了解你介紹的這個年輕人嘛?
我嚇一跳,不知這小子闖了什麼禍?
“很能幹,很賣力,但大家弄不懂,他幹嘛要把一年的翻譯任務,在一個月裏急急忙忙趕了出來,然後就不知下落,為什麼?”
那位技術官僚,一張刮得鐵青的臉,看著我,希望從我這兒得到解釋,我能告訴他什麼呢?
顯然,丁丁被該死的垃圾吸引走了。
這也是命也運也的事了,人生就像一棵樹,人就像一個小螞蟻在這棵樹上爬,誰也無法把握自己爬到哪裏,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拐了個彎,便在一個樹權上一直走下去,而回不了頭。我隻好對徐總解釋:年輕人啊,吊兒郎當,任性而為,我也拿他沒法,徐總是在美國進修過的,見過世麵,有點氣度,和正經八百的政府官員還不盡相同。一個上千人的部門,別說少一個,就是少一百,不也照樣運轉?笑笑,也就不再追問了。
丁丁在東京,有機會結識了一位日本朋友,就是那晚在長富宮一塊喝得昏天黑地的高田有司。我結識的日本人不多,但奇怪,好像所有與我打過交道的鬼子,都饞酒,都愛耍酒瘋。那天,我真佩服楊菲爾瑪,不知這位小姐用什麼辦法,把我們三個醉成一攤泥的男人,弄到各自的住處,還不影響她工作。
她是個極能幹,極聰明,或者說她極有手腕,甚至極其冷酷的女人,這評語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她反對別人恭維她是女強人,她討厭這個詞,她說,影視上的女強人,都是準備隨時賣肉的貨色,給我提鞋我還嫌埋汰呢!至於處理幾個醉鬼,還不是旅遊業手到擒來的本事,打去一個電話,弄來一輛急救車,花一點錢,就全拉走了。“那時,是淩晨三點,長安街上,你們三位,大唱《拉網小調》,好來勁!”
楊菲爾瑪一邊料理醉鬼,一邊還利用時差,與西亞的她公司辦事處的下屬談業務,就在我回到家裏,被我老伴數落的時候,她,把歐洲某地她的一間代理店雇傭的當地經理人,炒了魷魚。我老伴說,她訓起人來,像一頭凶猛的母獅,媽拉巴子的村話,都像衝鋒槍似的掃射,但關掉手機,又像可愛的小姐了。對不起了,師母,是我的錯,把老爺子灌醉了。看來,你還得給他喝一點酒,他才能醒過來,並且頭疼得不會那麼厲害。
我不相信我會如此失態,竟然醉得要用酒來解酒,看來,人老以後,最可怕的自我感覺失靈症,開始降臨了。一旦失去檢點自己的能力,便難免要發生失態和出洋相的笑話了。這個北海道的日本人,起先很矜持,三杯酒下肚後,原形畢露,比我們更加暴露無遺。這時說他是學者,鬼都不信。他說他在溫泉浴場打過工,然後用手帕裹住額頭,學浴室小廝擦洗澡桶的樣子。他還說他是一家小酒館老板娘的秘密情人,每次風流以後,總可以吃到可口的壽司,還有兩千日元的路費。那位太太,最叫他沉醉的是刺青,也就是文身了。他很機密地告訴我們,你們簡直猜不到刺在什麼部位,刺的什麼花紋,他要我們回答。活見鬼,純粹是酒喝多了,這種謎讓人怎麼猜,何況還有小姐在座。不過,稍微想象一下,無非陰部或者臀部,於是也就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見我們反應不太熱烈,便說了,是在後背上刺了愛神丘比特和他的箭和一顆心。看起來,這就是小地方的人的少見多怪了。不過這番酒後胡言,倒也令人了解到高田未發達時,在他家鄉求生時的卑微狀況。
以後,他就從北海道到東京謀生,成了和丁丁同租一幢廉價屋的房客。
因為兩個人年紀相仿,性格也有些相通,就熟悉起來。這個日本人,別出心裁,寫了一部關於東京垃圾的書,在什麼雜誌上連載過,很受歡迎。後來,由於這部專著,丁丁忘了是哪座大學,或者還是什麼研究部門,居然禮聘他去做客座教授,專門從事都市垃圾的研究。還給他配了助手,還給他裝備起實驗室,還給他一筆數字不小的撥款。“媽的,這日本國,財大氣粗——”有錢人對錢特別敏感,楊菲爾瑪發表感想。“中國不會有這好事。”從此,發達了的高田就和丁丁分手,搬到像樣的地方去住了。
我可以推測,像丁丁這樣的呆子(說得好聽些,叫做執著,說得實際些,就是比較缺心眼或者二百五),還會不被這個日本人抓大頭?可能在高田有司發跡的早期,像三孫子一樣當垃圾蟲的辛苦階段,多少幫過忙,效過力。於是,在丁丁回國去辭行的時候,高田突然慷慨起來,授權他將其著作翻譯成中文,允許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發行。
丁丁問我,能不能聯係一家肯接受他譯稿的出版社。就從這兒開始,這隻小螞蟻離開楊菲爾瑪要他當官的樹權,爬上了另外一個樹權,走上他人生的另一條路。
他的日文很棒,但他的中文是不是一樣的棒,我有點懷疑。雖然他想當過作家,但插隊的時候,連中學也未念完,對於漢語的把握,是不是那麼得心應手,我有些信心不足。楊菲爾瑪很認真地說,你對於丁丁的了解,太過於表麵,她認為死丁特別值得讚許的地方,就是不達目標,死不休止的勁頭。你如果讓他造原子彈,他如果答應了,當真了,我相信他能扔一個給你看看的。
“這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小姐!”
她說她手下雇有數百員工,凡中層以上的骨幹,都得她來口試決定錄用,截至目前為止,百分之百地看準,法蘭克福那個被刷的代理店主管,就是未經我過目的一個。“我說丁丁行,就是準行。如果,他當初要寫小說,老爺子,不但你沒戲,那些爛蒜,全斃!”她回首問他:“是不是呀?丁丁!”
我以為這家夥起碼要謙虛一些,但他不怕大風閃了舌頭,堂而皇之地默認:“或許吧?如果我當初真打算幹的話。”
楊菲爾瑪說:“看——”
這就隻好一笑了之,誰讓上帝給年輕人這種傻狂的資本呢!但言歸正傳,我還是要問一下:“丁丁,你不到公司上班,是意味著請假,還是辭職不幹了呢?”
他好像早知道我有此一問,“這位徐總也太土了,你不是說他在美國普林斯頓進修過,他該懂得什麼叫效率?我完成了全年的工作量,還用得著天天坐在辦公室裏看電鍾指針跳格子玩麼?”
“可這是中國,老弟,入鄉隨俗呀!”
“我把這部書拿給他看過,他也認為,垃圾是工業社會的產物,愈發達的國家,垃圾的拋棄量也愈大,是一種社會公害,是一種人類自身造成的災難。那麼,我把它翻譯出來,有什麼不好?”
“可人家是跨國公司,不是環保局,也不是環衛局。”
他理直氣壯:“我沒有耽誤工作,再說,環保是每個人的事。”
我明白,與他爭也無益,這個死丁,他不是不會認錯,而是他不相信自己會錯,隻好歎氣:“那個日本鬼子把你坑了!”
那天在長富宮,還沒有被日本清酒將理智完全麻醉以前,我看著矮桌對麵坐著的這兩個年輕人,性格上的差別,非常明顯。一個是認準了一件事,就大大咧咧,不顧一切地走下去。一個是精明機靈,走一步看一步,不時調整自己。一個是我既然請你客,就不能讓你覺得我寒磣,表現出中國人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德行;一個總在琢磨主人如此盛情,是不是蘊涵著需要付出更高回報的可能性,而心存日本人的鬼聰明。
我在餐桌上講,做學問,有時出冷門,也是製勝之道。你不得不膺服在這個人人都碰到,天天要產生的垃圾上,這位日本鬼子稱得上十二萬分的聰明,還虧他下力氣寫出偌大一部資料齊備,印刷精美的書來。“敬佩,敬佩!”這是我的真心話,不完全因為那部書有一公斤重。因為在座的丁丁和楊菲爾瑪,都通日語,所以,我的話,高田絕對領會。我問他:“高田君,你從你們扔的垃圾,來觀察國民性的弱點,別出蹊徑,做出這一篇絕妙的垃圾文章,最初的靈感是從何得來的呢?”
他先是離席站起來向我鞠躬,感謝我的誇獎,但回答我的問題,卻故意撲朔迷離,不著邊際。“日本是發達國家,東京是世界大都市,自然,垃圾也是個大問題。”其實這個鬼子,也是精明過頭了些。他應該了解,冷門,作為特例,隻可一,而不可再,更不能三,你占了先籌,後來人怎麼努力,也難免被人譏作東施效顰的。更何況,敝國的垃圾比起貴國的垃圾,至少有五十年的差距,即使想模仿你,也寫不出這麼一大本書的。
丁丁就是中國人的寬厚了,他代他說,高田君花了整整好幾年,簡直是水滴石穿的功夫,春夏秋冬,從不間斷,每天零點起,隨著一輛垃圾車,逐街逐巷,挨門挨戶,在人們還沒有醒來之前,把城市的排泄物收聚起來,拉到郊區的垃圾處理場去。有的還送去填海造地,那就走得更遠。他就在那裏,在這些垃圾還未送進焚化爐,或倒進大海前,逐一的翻檢,予以登記,照相,然後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廉價宿舍裏,整理資料,輸入電腦。從銀座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到正派人不涉足的紅燈區,從國會大廈,官員私邸,到商社大樓,富豪公館,從平民居所,學生宿舍,到小商小販,魚市菜市,無處不留下高田的足跡。因為東京住著各式各樣的人,所以也就產生各式各樣的垃圾,憑這股堅韌的毅力,寫出了一部垃圾的皇皇巨著。
“好了不起啊!”我們向他敬酒。
他也一個勁地站起來向我們鞠躬,並且一迭聲地“阿裏嘎朵”,表示感謝。
出冷門,在文學中,也是邀好的一招。不過,世界如此之大,作家多如過江之鯽,獨具慧眼,領先一步,又是談何容易的事啊?敬這位垃圾才子一杯酒,是完全應該的。也許高田那時從北海道到東京,土頭土腦闖天下的時候,丁丁還在新街口禮堂聽我的文學講座呢!所以,丁丁自然講不了當初他怎麼萌生出這最早的創作靈感,而高田又諱莫如深,寫書的緣起,也就隻好付之闕如了。
現在的日本人,和我兒時在上海虹口所看到的東洋人,和青少年期間逃難蘇北時所見到的皇軍,到底不大相同了,變得特別的精明。他到中國來,後來知道,不是特為逛故宮和爬長城來的,高田君想把他在日本逮著的便宜,在中國再重複一次。所以,這個不留仁丹胡,不戴戰鬥帽的鬼子,不光跟我玩心眼,跟他的朋友,甚至是幫過他忙的朋友,也玩心眼。
高田不給我答案,使我臉上掛不住,楊菲爾瑪看出來了。她雖然賺日本遊客的錢,但並不喜歡他們,正如日本商人點頭哈腰,一個勁地“哈依哈依”,其實心裏怎麼想你們這些支那人,說出來你會吐血。她是什麼角色?她能在旅遊業界出人頭地,躋身諸強,能在蕭條的時候挺住,並從銀行貸出款來,能在國際旅遊業的年鑒裏,有她楊菲爾瑪的芳名,甚至能夠弄個把世界上都知名的政要,來給她剪彩的非凡之輩,調理這個高田,還不是手到拈來的事,也沒看她怎麼費力,和他碰了幾杯酒後,這位鬼子的謹慎,謙遜,禮貌統統扔進東京灣裏去了。
於是,喝到最後,丁丁還是那個德行,挨宰到底,絕不孫子,四個人至少刷掉他兩三千元,盤子碟子倒端上來百十來件,但基本沒有吃到什麼東西,這就是日本菜的特點了。而高田有司,這位據他自己說,昭和多少年還拿到過文部省一個什麼獎的垃圾學者,漸漸地不那麼拘束,漸漸地有些放肆,顯然,他想起了北海道釗路市的那間小酒館,想起了那位文身的老板娘了。他說她的丈夫到齒舞,色丹島附近打魚,一走好多天,那是好寂寞好孤單的。於是,捉住了坐在我旁邊的楊菲爾瑪那纖纖細手,問:“你們住在北京的居民,是不是也輕視外地來的本國同胞?”
楊菲爾瑪對於這類愛捉住她手的色迷迷的遊客,有很多辦法讓對方不能如願。或是給他斟酒,或是請他夾菜,或是建議他鬆一鬆領帶,或是求他點煙。每次得到一親芳澤的機會,總是不出五秒鍾,又得放手。這位小姐,我服了。
“東京人很驕傲的,尤其在地鐵裏,對那些搞不清該搭哪條線的外鄉人,很鄙視的。”
“我們這裏,也有那麼一點點對外地人的自大情緒。譬如北京人,在有皇帝的日子裏,東城西城的貴族,就瞧不上南城北城的平民。譬如上海人,至今,上隻角的女孩子,不願嫁給下隻角的男人。”楊菲爾瑪的旅遊係統,所舉辦的什麼新馬泰十日遊,港澳一周遊,主要對象就是上海那些手裏開始有些積蓄的小開,洋房買不起,花個幾千塊,上萬塊,陪新娘子到芭提雅看一回人妖表演,還是敢掏腰包的。所以,她對上海不陌生。不過,這些太中國色彩的引證,我不知道她怎麼用日文講給日本人聽?
丁丁說:“這就是人的可憐之處,在紐約,你說你是住在曼哈頓,你說你是住在哈萊姆,人家對你的眼神是不一樣的。讓我來跟高田講——”
這回,他明白了,憤然拍起桌子來,自然是酒的力量:“憑什麼?大都市的人有什麼值得神氣活現的?可就是他們,一年扔掉的垃圾,是整個日本垃圾總量的四分之三。我為什麼要寫這部書,就是要他們丟人。”然後,罵了一通連丁丁都翻不出來的可能是北海道漁民的土話,接著又要去捉楊菲爾瑪的手,可每次都因為酒喝得太多,動作失靈,等好容易伸過桌來,她將酒壺或麵巾塞在他的手中。
雖然高田賭咒發誓地說,我不會告訴你們寫這部書的動機,絕不會,永遠不會,打死我也不說。結果,他不打自招。喝醉了的日本人,要比不喝醉的日本人,更可愛些。
於是,不光高田,不光丁丁,連我也醉得不知所雲了。楊菲爾瑪後來告訴我,老爺子,你竟然對那位垃圾學者,說出了《水滸傳》裏孫二娘的話,“饒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
憤怒出詩人,這是一點也不假的。
受到都市擠兌的這個外鄉人,提起筆來戳穿文明人的大量拋棄排泄物的行為,本來應該寫得多一點憤懣,多一點激情才是。但是,高田不喝酒的時候,就過於清醒,和過於計算了,不免寫得太穩當,太專業了一些。好幾家出版社一聽選題,雖然馬上感到濃烈的興趣,可當真地閱讀了譯出的部分章節,真要投入,不免遲疑不決。因為,垃圾這東西,終究上不得台盤,值得當回事嗎?更何況,富裕型國家的垃圾和溫飽型國家的垃圾,不完全是一回事,隔靴搔癢,估計中國讀者不一定感興趣。所以,談判下來,麵有難色。我對丁丁說明底細以後,這個年輕人倒也爽快,沒關係,我先寫一部關於中國垃圾的通俗小冊子,讓他們覺得這個選題的價值所在,我再翻譯不遲。這樣,他就從那樹權越爬越遠,簡直沒有回頭的路了。
當時,我大概犯了老人的感覺失靈症,不曾注意到身邊小姐的臉色,覺得這小子,生出高田式個人奮鬥的想法,也不錯,便投了他的讚成票:“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