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3)

現在,誰也說不好該拿瑪麗小姐怎麼辦才好了。

在胡同口方家,不,應該說在整個胡同裏,從老到小,幾乎無人不知瑪麗小姐的。

老太太健在時,是她老人家陪著這個瑪麗小姐每天出來溜達的。風雨無阻,從不間斷,準八點,那油漆斑駁的翰林府的大門,便哐啷哐啷地開了一條縫,先是瑪麗小姐,然後就是校長夫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準九點,老太太和她的心肝寶貝,已經從後海南沿繞銀錠橋回來了。

天天如此,比鍾擺還準。

接著,胡同口裏的人家,便可聽到早先的翰林府那扇沉重的年代太久的大門,又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也許從此這一整天,大門保持著有涵養的沉默,幾乎不大有動靜的。

於是,隻有悠揚的鴿哨,在天空裏忽而近,忽而遠地響著了。

這所四合院門口那影壁和下馬石,記錄著方家祖先在乾嘉盛世的恩渥隆遇。從前清翰林院方大學士開始,一直到方中儒這位大學校長,胡同口方家在後海這一片,凡老住戶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書香門第。

後來,前幾年吧,每天陪瑪麗小姐出來溜達的,變成是校長本人了。

街坊鄰居相信,老太太一準到她的天主那裏去了,因為她是個虔誠的教徒,總要到西什庫去做禮拜的。

人們也納悶,方校長體格原不如他老伴,他倒該先走的,結果她把他撇下了。

自從老伴歸天以後,他老人家像塌了半邊天,身體好像更不頂了。一天到晚離不了拐杖,精神顯然不如他夫人,每天早晨,顫顫巍巍的他,走兩步就得歇口氣,瑪麗小姐不得不駐足等他,回頭看著他。比起他那永遠腰板挺直,永遠整齊光潔,永遠像洋人那樣在數九寒天也穿裙子的老伴,他可差得太遠。無論應付四合院會出現的問題,還是有關兒女的一些什麼事情,老夫子總倒後悔不如他先走,也許因為他從不料理家務的緣故,忙於他的學問,本來事無巨細都是他老伴操心的家務,一下子落到他頭上,怎麼也照管不過來了。

幸好,並未麻煩他很久,人們再見不到老校長和瑪麗小姐一塊出現在後海溜達了。

銀錠橋頭擺煙攤的和修理自行車的老大爺和老大娘都明白:老夫子到天國去找他老伴了。胡同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最後的一個象征,前後腳隨他夫人離開了人世。

再也見不到那真正是來自外國的瑪麗小姐,由誰陪著出來溜達了。於是這後海邊上,似乎缺了些什麼。

人是挺怪挺怪的,習慣了,適應了,也就覺得理所當然了。大家訝異了一陣忽然消失了的這對老夫妻以後,一旦那天方家的什麼人,又和瑪麗小姐出現在海邊垂楊下溜達的話,人們難免又要引起議論,好像挺不順眼的了。

“老太太、老爺子一過世,兒女們便不把爹媽的心肝寶貝多麼當回事了!”

搖頭的,歎息的,唉!唉!這世道啊……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方家人,現在是三兄妹,老大方彬,老二方軍,老三方芳,對瑪麗小姐的看法,意見以及具體的措施方麵,各各想法不盡相同,不能一致。其實也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無非有人希望這樣,有人喜歡那樣,有人想當甩手掌櫃,有人不想吃虧罷了。

“怎麼辦呢?”

“總得有個萬全之計,對不對?”

不就是一條叭兒狗嗎?

即或是一條純種的馬耳他叭兒狗,不也是一條狗嗎?

姑奶奶叼著一支長長的女士煙,牛仔短裙裹著她那渾圓的臀部,兩條秀挺的玉腿,一雙高得出奇的跟鞋,在方磚鋪地的四合院的天井裏,像模特兒表演似的,娉娉婷婷地走來走去。“我不認為瑪麗小姐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不管你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它是父母親的遺愛——”

“用不著你定性——”她丈夫在心裏“腹誹”他太太。

她繼續走著說著,說著走著。“難道你們大家不怕別人笑話嗎?”

大家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其實,她大哥、大嫂,二哥和他的情人,以及她那懶洋洋在躺椅上八字攤開的丈夫,都不買她的賬,又不得不聽她的。可能覺得她來扮演衛道士的角色,不怎麼適合吧?一個非常風流的女人,突然非常正經起來,有一點點不太諧調。

“瞎來勁!”

她丈夫被她拖來參與關於解決瑪麗小姐的這個家庭會議,本來滿肚子的不樂意。見她這副神氣,越發地不高興,幹嗎?興師動眾,還真當回事地坐在這兒討論,好像一天到晚公家的會還沒開過癮似的,回到家裏來接著開,實在荒唐透頂。

王拓心裏罵他老婆,臭顯,就你能?你也不是一家之主,你上頭有兩個哥哥,你是嫁出去的人,你憑什麼出頭管這些事?莫名其妙,充其量,你也隻不過具有三分之一的權利和義務而已。瞎張羅!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他太太的全部能量,就在這張羅上。

終於張羅上一個什麼協會的秘書長,“末代王朝的奇葩,哦!哦!”

“滾你媽的蛋——”

他知道他老婆表現欲極強。熱愛在日常生活中扮演這種或那種角色。

現在,她在院子裏那副當家主事的樣子,很像才去世的老爺子,更像前些年歸天的老太太。包括她哥哥、嫂子在內,甚至胡同裏的鄰居,都相信是老爹、老娘把她給寵壞的結果。

她逐一地看著院子裏的人,等待著大家的答複。

“怎麼著?諸位——”

一表人才的方軍,被老爺子笑話成空心大蘿卜的電影廠裏的導演,卻是個天字第一號情種,他本人的愛情故事,按方芳的評論,要比他自己拍的那些爛片子,更賣座些。他在院子裏的絲瓜架下,跟他的情人不知在密談些什麼,院子裏的討論他並不關心。

這位目前和他同居著的女演員,半點也不漂亮,全家人弄不明白,他會如此迷上菲菲。

“二哥,菲菲,你們的喁喁情話,還有完沒完?”

“要我們發表個什麼意見麼?”方軍問。

“對了,就是要你講話,因為你是方家的人!二哥!我知道你討厭瑪麗小姐——”其實,這院裏喜歡這條刁鑽古怪的狗的人不多,也可以說沒有,“不過,你不能沒有一個態度!”

“是,女家長——”

“不要話裏帶刺,二哥,什麼時候你片子拍得有這點含蓄,就好了!”她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女人,厲害得要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那樣一位鼎鼎大名的大學校長,也讓她三分,“好吧!你不要以為我多管閑事!關於瑪麗小姐,看在早去世的母親,和新近離開我們的父親份上,看在咱們這個無論如何也能算是書香門第的份上,不能不考慮到輿論的力量。弄得瑪麗小姐沒人管,都想一推了之。像話嗎?”

“不至於吧!”方軍表示不理解,他說,“一切不是挺正常的嗎!”

“正常個屁,不能這樣對待瑪麗小姐,且不說咱們是什麼人家,且不說老爺子剛過世,從保護動物協會的觀點——”

“我們可沒有虐待啊,芳芳!”大嫂賀若平連忙聲明。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說起責任來,誰都有一份,因為我們是胡同口方家的子女。”方芳一臉正氣,一派大度,也難怪父母在時,特別器重她,而對兩位少爺失望。

方軍說(這種不得體的話,也就是他能沒心沒肺地說出來):“至於這麼嚴重嗎?瑪麗小姐雖說上了點年紀,但終歸是條名牌叭兒狗,賣了算了!”

全院大嘩,“啊?……”

方軍所以成為一名三流導演,可能與他自我感覺略差有點什麼聯係。

他壓根未把大家的虧他說得出口的驚詫神色放在眼裏,繼續發表他的謬論。

“那麼好,我有個朋友在雜技團,馴狗的。也許,瑪麗小姐具有表演天才呢?”

這回,方芳發她姑奶奶的脾氣了,猛喝一聲:“你還有完沒完?”

菲菲拉了他一下,他趕緊舉手作投降狀。

“二哥,我看你實在差勁——”

他知道她的厲害,從小就鬥不過她,雖然他比她大好幾歲,但事事處處都得聽她的。白長了個大個子,白當這個哥哥。上樹,他不敢,隻能站在樹底下揀她扔下來的棗吃。後海挨著他們家院牆,夏天跳進去遊泳,冬天跑上去滑冰,他隻有站幹岸上眼巴巴看的份。他妹妹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徜徉在天上是藍天白雲,水裏也是藍天白雲的後海上,美不滋滋地,快活得這後海都盛不下她。“下來呀!笨蛋——”那時她不叫他哥,而叫他笨蛋、笨蟲、大土鱉或者傻驢什麼的。他也真往水裏跳,而且不止跳過一次,每次都淹得兩眼翻白。細算算,喊他哥,也是他當導演以後的事。

不過要是讓她去看他的樣片,準會蛾眉一豎:“這片子也就是你這笨蛋導得出來吧!”他承認他片子拍得不好,但他能找出無數的理由,把過錯推諉出去。他永遠怨天尤人,永遠覺得他的才華得不到施展。

他的妹婿王拓非常羨慕他有糟蹋國家幾十萬元的權利,而且還有抱怨的資格。

方芳戳著他的腦門,很不客氣地數落著。

“關於瑪麗小姐,你有意見你有看法你有什麼好主意可以發表,不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

“遵命!”方軍一向被她“鎮壓”慣了,馬上緘口噤聲,表示服帖。

王拓估計他老婆下一步,該進入這次家庭會議的主題了。

果然,她把目光轉向抽悶煙的老大,這一家的長門長子。

方彬這人,猛一看,挺不知深淺的。總做出一副深沉的思考狀,其實,全家人都明白,越是這種樣子的時候,他腦子也越是什麼都不想。要是此刻誰問他,你妹妹和你兄弟在爭論些什麼?他一定是兩眼露出茫然的光,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拓在他老丈人家,其實更親近導演,而不喜歡這位處長大人。

方老夫子終生抱憾的事,便是家門不幸,兒女不肖。老人家所謂的不肖,主要是怨恨他們不爭氣,一個個不學無術。如果說老二中看不中吃的話,那麼,這個老大則是既不中看,又不中吃。“真想不到翰林府終止在我這一代……”

王拓深知逝世的嶽父嶽母,也未必很願意接納他為書香門第的乘龍快婿。隻不過是,第一,在插隊時結的婚,無可奈何,不得不認可的事;第二,怎麼說,多少還有一份精幹,雖然文化程度太差了,老三屆,高中水平,這使老人搖頭,幸好吩咐幹些什麼,不至於像二位少爺那樣不頂用,也就接受這個現實了。由於時常被嶽父母差遣,女婿頂半子使用,這兩位郎舅,導演比較親近他,因為可以省卻自己許多麻煩,何不樂得輕鬆?而處長呢,老懷著一種對於精明人的戒備,怕遭他算計似的警惕著。

“大哥。”方芳“篤篤”地走到方彬跟前,她丈夫認為她沒有必要在自家人麵前充當領導,好像不管著幾個人,不當個頭,就不是中國人似的。

王拓心想:第一,你不是家長,誰也不曾選你。老爺子未在遺囑裏冊封你為他老人家的法定繼承人,你沒必要在這兒指手畫腳。第二,你要匡扶人心,維係道統,發揚書香門第的溫柔敦厚,福壽綿長的家教家風,那你就不妨身先士卒,將瑪麗小姐弄回自己家裏來“供養”,何必來這套假招子?他聽他老婆對她大哥,一個什麼部什麼司什麼處的處長繼續發表門第偉大論,對瑪麗小姐的態度也就是對先考先妣的態度論,那副道德麵孔,應該說從演技角度來看,是不錯的,但這套宣傳,讓他膩歪透頂。

方彬了無反應,方芳逼著問他。

“你說吧,大哥,怎麼辦才能妥帖些呢?”

“什麼事呀?芳芳?”方彬的拿手好戲,就是裝糊塗。其實,他有時確實喜歡腦子處於空白狀態當中。不過此次這場戲雖是他老婆鼓搗他才開演的,他做不了賀若平的主,是實情,但他想從這條狗身上先做文章,達到另外的目的,說明他也並非十分太呆。

他有時真呆,有時裝呆,有時一點也不呆。

正如老夫子說過的,呆是他的生存之道,要不,能當上處長?據說還要當局長。

方芳當下就光火了,你不想要瑪麗小姐,對不起,也甭打算往外推。她本來就覺得老爺子剛過世,方家不該這麼快出現讓人家看笑話的事,不過考慮到這個瑪麗小姐確實難纏,才湊在一起商量個好主意的。好!這位處長像沒事人一樣,簡直豈有此理?

她根本不曉得她哥哥的底牌,他笨嗎,不該笨的時候,一點不笨!雖然,他不清楚他大學是怎麼畢業的,但在他那個部那個局那個處混得還是不錯的,呆人有呆福,官場傾軋中,也能揀到些便宜。現在,他用這一套來對付自家人,真有他的。

“那我們大家回來幹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但始終挺著胸,做出優美姿勢,時刻表明她是個藝術家,而且,還是個不大不小的藝術家的樣子。

時代也真能造就人才,方芳從鄉下回城以後,文不成,武不就,高考落榜,坐機關無門,當工人不願出力,掃馬路怕丟人。也許演過幾天樣板戲,有些藝術細胞,成了區文化館的舞蹈教員。應該說,她挺能張羅,主辦過一次國際標準交誼舞大賽,操持過一個業餘的時裝模特表演隊,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了個文化藝術界的一位名流。如今掏出名片來,頭銜也是一串一串好嚇人的。她那大學校長的父親,除了歎息還是歎息:“虎牌萬金油啊!”對她淪落到三教九流這一點總是皺眉頭,“方家門風怎麼會如此不堪?倡優隸卒,全有了!”

老人的這種念頭,她當然認為是很可笑的:“得了吧,爹!”

“我們大概是太落伍了!”他掰著指頭對瑪麗小姐說(別人誰還肯聽呢?),出了個不三不四的導演,姘上個活人妻的女演員,又來個跳舞的,又來個小老板,包括那個無能的處長和他的小市民的老婆,全是胸無點墨之輩。

她不聽這一套,掉屁股就走。

不過老人能原諒她,她未趕上好時候,上山下鄉,失去學習機會。所以,他有些抱愧,若她能讀書,比兩個兒子要強百倍。“即使如此也比那兩個草包像人些啊……”

方芳在院子裏站定,臉一板,打量著她的大哥,一個破處長給她裝糊塗,心想,甭給姑奶奶來這一套,我不吃。“怎麼回事?大哥,還得請教你呢。”

“不是禮拜六嗎?哦——”說到這裏,方彬仿佛才明白一樣:“今兒不是禮拜六!對,不是禮拜六。”原來老爺子健在時,周末,全家照例總是要團聚一次的。

“大哥,這兒不是機關,不是官場,用不著跟我們大家打太極拳。不是大嫂講了嘛!她不想要瑪麗小姐了嗎?”

賀若平連忙聲明,她不是這個意思。說實在的,這家人,此刻,誰也不想擔這惡名聲,老爺子屍骨未寒,就嫌棄瑪麗小姐了。

這條狗遐邇聞名,是來自異邦,是純種馬爾他,有譜係證書,而且是一位大使夫人送的,至今還時不時地托人捎來狗食罐頭的。

好一個了得!是一條有海外關係的狗。

做大嫂的趕緊向在座諸人再三解釋,主要是她怕擔當不了這份責任:“我跟你們說實話,這個瑪麗小姐越來越難侍候,動不動就鬧絕食,真不好辦。這不才決定把大家請回來,商量怎麼解決的嗎!”

雖然瑪麗小姐不是十分可惡,但也十分地不招人喜歡。可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待見,你討厭,但你得接受,你還不敢怠慢。

其實,恨不能說去他媽的!

方彬做出恍然大悟狀,果然不是禮拜六。“哦,哦,你看,你看,忙暈頭了,忙暈頭了……”

他裝得極像,抱著腦袋,似乎日理萬機,不堪其擾的樣子。

自打王拓辭掉公職,幹公司,做買賣,當老板,身上沾有銅臭氣以後,從老丈人起到兩位舅爺,到自己老婆,都把他視為異類。他從來不買這書香門第的賬,這回索性不覺得翰林府有什麼狗屁神聖了。老爺子是雙料博士,他服氣,剩下的,跟他一樣。拿“文革”中愛說的話形容,彼此彼此,都是一丘之貉,尤其這位大處長。他心裏在罵:“什麼東西?裝他媽的孫子。分明是一心想踢走瑪麗小姐,覺得自己吃虧了。現在,他變得不知情了,好像倒是我們大家來給他找麻煩似的。”

妻舅的這分智商,他真不敢恭維,很難相信是博士的後裔。可他居然還有可能被提拔,真他媽的邪行,而且還是吳鐵老(老爺子的朋友)透出來的口風。

這兩位妻兄,他討厭方彬那假正經,情願離他遠些,而寧可接近方軍,雖然吊而郎當,至少他有一份率真。高興就高興,不高興就不高興,全在臉上擺著,不玩兒陰的。老人在世時,全家人誰不拍瑪麗小姐的馬屁?包括那個此刻當少年犯的方大為。別看那是條狗,得拍,不拍不行,要討老人的歡心,就必須拍。

獨他不!他不喜歡狗,喜歡女人。

方軍風流韻事不斷,而且檔次極低,有時和風塵女子來往,被捉進派出所過。可他從來不給自己貼花描金,做出正人君子的樣子。他知道他老爹半點看不上他,認為他是敗類。他媽祈禱上帝保佑,隻要他不殺人放火,不吸毒販毒,就算萬幸了。他承認他不行,不靈,“王拓,不怕你見笑——”他說他搞不了事業,搞不了錢,要什麼時候連女人也不想搞了,他大概就成了西方文學中的“多餘的人”了。

“在這家裏,我不如狗——”

他又說:“你不能不承認,一種很反常的情況下,狗會比人重要。”

王拓也膩歪這條狗。

他在這家裏,應該說能談得來的,隻有導演。

每當他倆談興正濃時,方彬總會過來好奇地問:“什麼?什麼?”這家夥有種怕被人暗算的恐懼,時刻保持警惕。因此,不大好說他呆,但這樣猛插一杠子的做法,又難以說他多麼聰明。

這兩個人,根本不願意跟他搭訕,因為他隻知道做官,談其他無異對牛彈琴。

說起來,這段插話,那還是前不久給老爺子辦喪事時的事情了。

方校長之死,也算是備極哀榮了。不管怎麼講,一代鴻儒,學界泰鬥,自然是相當重視的了。活著,也許無所謂,一死,倒有了分量。人的價格行情,時漲時落,忽而尊重,忽而貶低,碧落黃泉,真能有天淵之別的。不過,這一回,也許是最後一回,翰林府那扇哐啷哐啷的大門,從未出現過的輝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索性開而不關了。於是,那影壁,那石獅,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突然鮮亮了許多。

可以想象,是多麼忙忙亂亂了,其實死亡應是一件悲痛的事,可難得的哀榮壓倒一切的時候,喪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本義,應酬和場麵比什麼都重要了。

於是方軍和王拓也用不著哀痛欲毀,倒格外地清閑自在,因為插不上手。

那幾天這條胡同,這個小院可熱鬧了,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哪怕隻當一天大學校長,也是個長。人一死,沾個長字,那風光就很不一樣。加上老爺子是真正的有學問,便多一層實在的體麵和貨真價實的光輝了。這樣,官場也好,學界也好,來的賓朋貴客竟黑壓壓擠滿了一院子。

院裏臨時設了個靈堂,負責照應來吊唁的黨政領導,知名人士,親朋好友,門牆桃李,都是長門長子和那位穿了一身黑的姑奶奶的場麵了。方軍和王拓,雖說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女婿,也不知是他們上不去台盤,還是這兩個家夥不願上台盤,反正被排除在外,連泣血稽嗓的機會也沒有。方芳那天風光極了,她請來的一位電視台朋友,扛著個機子隨她轉。方彬當然不願失去這樣一個能與負責同誌、與各路名流或巴結、或討好、或增強印象、或放長線以便將來釣大魚的機會,何況他的身份(不孝孤哀子兼某某部、某某司、某某處的處長)曆史地把他推到這個出風頭的場麵上來。

可惜那張臉,永遠木木然,幸好是喪事,這表情還算合宜。

一個人一輩子隻有這麼一次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他不時提醒自己。

他對自己說:不可能再碰上這樣一位老子了,連早年獲得過博士學位的英國牛津,美國馬薩諸塞,都發來了唁電,於是,大使館也送來花圈。這對有些人物來說,怎能落在洋人後麵,紛紛登門三鞠躬了。喝,好一個“群賢畢至,長幼鹹集”,方彬認為若不利用老頭子的這點“剩餘價值”,豈不太傻了麼?於是,他跟他妹妹搶風頭,忙得個不亦樂乎。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軍和他的妹婿,躲在東屋裏,隻有瑪麗小姐陪著。一口連一口地喝著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著萬寶路。姑奶奶有話,這種細微末節的小地方,決不可以掉胡同口方家這名門望族的價。哪怕把褲子當了(這是絕不至於的),煙要好煙,茶要好茶,坐小車來吊唁的客人,司機一律開錢。她知道大嫂賀若平小戶人家出身,生性摳門,特地講清楚,把發票留下來,三一三十一平均負擔。這樣,他們兩個本著不吃白不吃的精神,盡情享用了。

王拓知趣,因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罷,導演被冷落,完全不應該的。方芳幾乎獨霸市麵,方彬笨笨磕磕地搶鏡頭,哪有導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這些出出進進的頭麵人物,給我當群眾演員我也不要。“看我這一兄一妹馬不停蹄的樣子,送往迎來,就顯他們是這部喪禮片的男女主角了。”

“得了,你不幹,就別說嘴啦!”王拓開玩笑,“連瑪麗小姐也在看你牢騷滿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這兒當看客多好?你願意應酬這些客人?”

“唉!你這是什麼話?怎麼?我是私生子麼?”他可以不幹,但別人不讓他幹,那可不行。

“這就是你們沒落貴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燙,不吃心慌!”他數落他的妻舅,“你想幹,你去嘛,又沒人攔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裏推,他又不動彈。剛才,他們電影廠老板來吊唁,他也懶得去應付。他妹妹不得不編出他傷心過度的話,遮掩過去。

“我不湊熱鬧——”

“這就是大家愛說的時代病了。自己不想幹,不屑幹,別人幹了,還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得了老兄,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長了一張說人的嘴。”

瑪麗小姐見他愈來愈沒個好聲氣,抬起屁股走了。

王拓了解這個方軍多多少少有點二百五,這家人陰盛陽衰,兩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沒有他老婆高。居然國家把幾十萬塊錢任他糟踐著拍片子玩,而他當老板的那家公司,想申請點貸款,比登天還難。如果說是私生子,王拓說自打他幹公司以後,他倒真有這種感覺。

他說:“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幾?不僅是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覺得我是整個社會的私生子。”

“你真能胡扯——”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覺得我是個多餘的人,誰都嫌我,包括這個瑪麗小姐!”方軍接著又宣泄了一通,從死去的老頭子到還沒死的電影廠廠長,都絕對認為他是多餘的。這牢騷一直發到方彬送走一位坐奔馳車的客人,得意地搓著雙手進來時為止。

“什麼,什麼?”方彬緊緊追問。

他怕這兩個家夥算計他,因為遺囑還在學校領導手裏,不曉得老爺子寫了些什麼?所以,他這個長門長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戚的樣子接待來賓,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該怎麼走?他腦子到這時候就成了一鍋糨糊,根本不得要領。於是,在院子裏,伶牙俐齒的方芳便把客人壟斷了,他在一旁唯有點頭哈腰幹著急而已。

可他又不放心這兩個閑人,再忙也要來應付兩句,一張口,語無倫次,也難怪,他想到遺囑上誰將分到什麼,誰將分不到什麼,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後語了。

當了這幾年處長,真難為他。

據吳鐵老說,還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連他老爹還健在時也不禁納悶,“也許我真是有眼無珠不識金鑲玉,都說知其子莫如其父,難道這句話錯了?”

他老弟轟他出去招呼來賓,因為和他交談,絕對要吻合他的實用主義,關於老夫子的遺產,一再試探,沒完沒了,雖然方軍並不覺得自己多麼清高,也不是不想撈一把,誰會嫌錢紮手呢?但方彬反複強調三兄妹要團結一致,互讓互諒,他煩死了。

“這兒沒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什麼多餘?真的,什麼多餘?”方彬剛才聽到這屋裏的隻言片語,便一個勁地追問。

王拓笑笑,不言語。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寶貝兒子,胡同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唯一的第三代傳人,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夥子,因為持刀行凶,險幾死人,被拘留待審。究竟讓不讓大為參加爺爺的遺體告別儀式,一直意見不一。

方芳並沒有明確說不行,也沒有說行,但不知為什麼?好像姑姑不點頭,別人還不便做主似的。誰也不曾公開地說,老爺子歸天,和大為把他情敵的肚子上紮了兩個窟窿,差點出了人命,被抓起來有關。但老爺子倒確實是在病榻上,聽說他孫子居然敢開殺戒,接連說了兩句:“一代不如一代!”以後,第三句還未說出口,一口痰壅塞住,便咽了氣。

第三句話,肯定還是再強調一次而已,那張悲觀絕望的麵容,已把老人要講的話,全部寫在臉上了。

但方軍認為,也許老爺子第三句話,是別的意思,沒準會給我們一個光明的尾巴,他那個電影廠廠長通常都是這樣要求他拍片的。再說,老爺子是位嚴謹的學者,措詞用字,相當慎重,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老夫子剛剛咽氣,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他能吐露這番高見,不能不讓人歎服他不愧是沒心沒肺慣了的,根本不往心裏去的主。他還很有怨氣,好比對牆壁發表一通演說,了無反應,眾人的冷淡使他索然無味。於是,他又一次印證了他是這個家庭,這個社會的私生子的看法。

他永遠怨天尤人,隻是和他情婦在一起時,還稍稍振作些。他對他的侄子存在與否從不關心,所以,是不是這小子氣死了老爺子?該不該讓這個辱沒門庭的敗類參加追悼會,他連想都不想。

不過,親戚朋友相信,大為闖禍,是老爺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不錯。

難道方彬和方軍,能叫老先生活得多麼快活麼?這難兄難弟,沒有什麼能耐,沒有什麼本事,更沒有什麼學問。所作所為,無不讓老人深深的失望。唉唉,都是銀樣鑞槍頭啊!稍稍器重的方芳,可惜生不逢時,趕上了“文革”,小數點加減乘除未學會,就中斷了學業。“可是她居然成為一個著名的文化人士,簡直更狗屁不通了。”

翰林府完了,有人說,他死在絕望上,所以,第三句話也就無需說出來了。

但王拓認為,老爺子的這種嗟歎,基本上屬於上一個世紀讀書人的悲哀。

什麼叫學問?您老人家的長公子做官的學問小麼?二少爺談情說愛的學問小麼?令媛寫情書都找人捉刀,可不妨礙她當這個協會的理事那個協會的秘書長。據說即將出版的《中國藝術家辭典》裏,還有她的條目咧!好一個了得!

“瞑目吧,泰山大人!……”王拓心裏想,也許方軍說得不錯,老爺子的第三句沒能吐露出來的真言,可能是覺得沒有必要強求別人像自己一樣。你認為好,別人可以認為不好,你認為不好,別人認為好,不行嗎?一代一代要活下去,包括拿刀捅人的那個少年犯,看那下手的狠勁,將來成為“教父”,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管得了嗎?

老人家的悲哀純屬多餘,可他那樣抱殘守缺,認定他的學問是學問,倒真是值得悲哀了。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一些東西增值,一些東西貶值,老爺子對於時代的市場觀念,大概太淡薄了。難怪他咽氣時,麵色悵惘而迷茫,不知是歎息兒孫,還是遺憾自己?話未說完,就永遠地離開人世了。

處長還在執拗地盤問他倆,“到底什麼多餘?真的,多餘什麼?”

方彬並不刻意要他的兒子在爺爺的追悼會上露麵,但卻想利用這個契機,把大為從關的地方弄出來。他懂得怎樣利用死人的價值,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坐奔馳車走的吳鐵老已經表示可以成全。隻要舉家一致,異口同聲,不嫌大為多餘,讓爺爺最後看一眼這個有種拿刀捅人的孫子,能假釋出來,那麼,也許就可以不必回去繼續坐牢了。

事在人為,對不對?

這兩票很關鍵,一個叔叔,一個姑父,方彬認為,隻要他倆首肯,方芳也就不好不表態。雖然她一直討厭,甚至反感大為,多次申言,應該將他關起來。否則,這小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非弄得滿門抄斬不可。隻要他一在院子裏,那瑪麗小姐就算是倒大黴了,不折騰得半死不會罷休的。那時老爺子還在,這小子隻敢背後作踐,當麵還是溜須這條狗的。

“為了瑪麗小姐,也不能讓這小子回來!”

王拓不讚同他老婆的觀點,狗重要?還是人重要?

“看是什麼樣的狗?什麼樣的人?”

方芳問他,到底是瑪麗小姐給晚年的老人帶來了慰藉好呢?還是這個殺人犯催老爺子的命好呢?

“總不能因為狗而不主張放人,說不過去的。”

“在我們方家,瑪麗小姐就不同一般——”

無論做丈夫的怎樣曉喻,方芳態度堅決,甚至絕情,不行,應該繼續關他,這個敗壞家風,辱沒門庭的人,沒他老爺子還可以多活幾年,讓他來參加追悼會?開玩笑!

方彬明知他妹妹會這樣想這樣做,卻不肯放棄這千載難逢的能爭取假釋的好機會。親子之情,賀若平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那就挑明了說吧!但他又不敢把他這老妹子得罪了,問題在於方中儒留下的,也許是最值錢的汗牛充棟的圖書,其中很多的是珍本、海內孤本,不能按老爺子的意思,無償地奉獻出去。

錢!那是錢啊!他恨不能大聲疾呼。可他一是考慮到老人剛死,二是赤裸裸地拜金主義不免過分,三說實在的,這些年官當的,凡事少開口,一問三不知,結果連句整話也說不好了,真急得他抓耳撓腮。他認定了,必須三兄妹聯手,才可以使這堆滿三間屋的書籍,變成通貨。而能言善道,出頭露麵,舍她其誰?指著沒個正形的老二,那德行能辦成事嘛?衝這一條,他不願惹惱了她。

“如果老爺子把書獻了,他名垂千古了,除了這所四合院,給我們留下個屁啊?”

他那小市民的妻子“哼”了一聲:“怎麼沒留?留下個祖奶奶!”

方彬有一點遲鈍,正好適合他一等二看三慢的為官之道,不至於犯錯誤。好一會才悟出他老婆說的是誰?“啊呀,你先別管瑪麗小姐吧!”

“我倒想問問,老爺子一閉眼,他的心肝寶貝誰管?”

“你放聰明些,別看它是條狗,誰養著它,就等於方家的正宗嫡係,那可是一份發言權。”

“我把話說在前頭,那才是條禍害呢!”

“求求你別攪,好不好?當務之急是書,書就是錢,老頭子一生積蓄全在這上麵了,行家說了,雖稱不上價值連城,幾十萬塊人民幣總是值的。”

一聽這數目字,他老婆也不由得不心動了。“怎麼辦?”

“得爭,尤其得芳芳去爭!”於是兩口子意見一致,連賀若平也認可了不招惹方芳,而且把瑪麗小姐侍弄好了,姑奶奶興許更開心些呢!

可是,萬一遺囑已經安排了呢?結果錢未撈著,兒子也放不回來,豈非雞飛蛋打?於是他那幾天,一輩子也沒動過這麼多轉彎抹角的腦筋。藏書不能獻,兒子還想要,隻好迂回戰略,來爭取這兩張票了。

“吳鐵老說了,人情之常,能夠理解。錯歸錯,血濃於水嘛!”

方軍除了發牢騷和搞女人外,什麼都不往心裏去。“反正我不會讓菲菲來的,我不覺得這多麼重要,但是我也不反對你去把大為保釋出來,我也不在乎一個犯了罪的孫子出席這種場麵,本來就是形式主義。”

“對,是這麼一回事!”他抓住方軍的話,“那麼想法把大為弄出來?”

王拓知道自己老婆的大義凜然:“我看還是你們三兄妹定吧!”

“你是起決定作用的關鍵人物,王拓,芳芳很聽你的呀!”

“謝謝啦,令妹的性格,你們二位也不是不知道,她想聽的才聽,不想聽的說下大天來,她也未必聽,是不?”

方軍這才明白怎麼回事,他怵他妹妹,趕緊聲明:“我是狗屁不頂的人,大哥,這事再商量吧!你先招呼來吊唁的客人吧!”

方彬聽不出這兩個人卸磨褪套,兀自想要他倆表態:“二位的意見,事關重大……”他一個勁地拜托,纏住不放。

要不是胡同口汽車喇叭聲響,來了位屁股冒煙的貴客,方彬還會糾纏的。王拓知道自己妻子說一不二的脾氣,不過,抓空把方彬的意思對她講了。她對她侄子態度非常明朗,不改造好,不能把這小子放出來。“不——”隻有一個字的回答。

他呢?對這個動不動拔出三棱刮刀的一臉橫肉的小流氓,也素無好感,才屁大年紀,就占山為王,成幫結夥,為非作歹,實在不像話。不過覺得他妻子捍衛書香門第的光榮,有必要如此堅決嗎?他表示懷疑。他相信,再好的過去,已經過去。他勸方芳,豪門世家不可能有永遠的輝煌,沒落到這一步,最佳之計,就是承認現實。

“芳芳,從古至今,哪有萬世不變的基業,氣數盡了,你也沒法力挽狂瀾!”

“我承認我們家衰敗這個事實,可也不能出殺人犯哪,所以把他一輩子關在牢裏才安生——”

“你當姑姑的,何必如此歹毒?”

方芳回答道:“這樣做,為他好,也為家好。”

他反駁:“難道你們這一代多麼給老爺子爭光嗎,我才不信。”

“至少,我們沒犯罪——”

他嘿嘿一笑,不以為然。

“你笑什麼?”她問,“你不會想到,這混賬東西,多少次偷看我洗澡,不止一次被我當場抓住。從小就色膽包天,不是個好種。”

“嗨!小孩子的好奇心罷了!”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全是他那小市民的媽,先天就給了他的遺傳基因——”

“哦,天——”

“胡同口方家從古至今沒出過這樣的敗類,後海這一片,除了恭王府,慶王府,還有兩家貝勒府,就數到我們方家翰林府了!”方芳一臉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