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3)

有的人適合於浪漫的時代,有的人適合於嚴謹的時代,有的人,則適合於多變的時代。在中國,也隻有後者,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服氣也好,不服氣也好,白濤的偉大,也就在這裏。要不,我怎麼稱呼他為智者呢!

一九四八年,那個不太溫暖的春天過後,根據地裏嚴酷的整風鬥爭終於結束,迎接全國解放的大進軍開始,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形勢,使解放區人豁然開朗,胸襟寬闊起來。加農炮在大會上講話的聲音,又嘹亮起來。曾經在人與人之間那種你死我活的鬥爭熱情,被到新區去開辟、去執政的憧憬所吸引。老同誌對我們這些新來的人,親切得很,友好得很,當然,大批穿得花花綠綠的知識分子湧到解放區,也帶來了一股新鮮別致的空氣。我記得白濤在晚會上朗誦過他的作品,他那時已經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了,確實也反映了大眾的心聲。

“革命真自由,

放開嗓子吼。

小米飯好吃,

人人有追求。”

那是一次晚會上,在露天舞台的汽燈下,司令員點名,“白濤,來一首詩嘛!”他跳上台,站在台口,幾乎不假思索的,就脫口而出這首《小米飯好吃》的詩篇。在場的晏波,那張女兵的臉,分明可以看出來,不是被他的詩人氣質,而是被他詩中的心態吸引了。

她幾乎是被當時北平的警備司令部馬上就要抓住的情況下逃脫的,過封鎖線時,又有了一番戰鬥,受了傷的她,要不是加農炮派了隊伍去接應,也許早得香消玉殞了。

於是,她有了屬於她的一匹馬。

白濤演技,堪稱一流,演教授像教授,演領導像領導,演起詩人來,那就更貼近角色了。女人終究還是女人,而漂亮女人更容易女人化些,因為,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催她成熟和女人意識的覺醒。這時候看著白濤的晏波,和我讀中學時認識的那個搞學運的鼓動者,毫無共同之處,和一個經常要穿越平漢路,往返於平山老區與北平一帶的城工部交通員,也大不一樣了。這個白濤,在他六七十歲的年紀上,還能把一個穀玉迷住,那麼,他三十多歲的時候,晏波為他所動,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再了不起的堅強女子,動了真感情,就難免要全身心投入,而一旦陷入感情漩渦,如決堤之水,是很難不失控的。

她忘記她胯下的那匹白馬是誰送給她的,那位英勇善戰的加農炮,這是他最恰當的,也是最正式的表示感情的方式了。他不可能采取白濤那種西班牙騎士般在窗下大彈七弦琴式的浪漫做法,一首一首地寫那些五言詩獻給她,而是很務實地向她提出了求婚的要求,連商量也沒有。那時,她和我不見外,對我說過,“這也不是考試,隻是像做一道是非題似的,你隻要答複YES和NO就行。”

我也覺得可樂,而這種可樂的事,也隻有加農炮做得出來。

可以想象,對一個出身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來說,這種命令式的求婚,是很尷尬的。“無論如何,那個詩人,也許我並不一定會愛上他,但是以一種我可以接受的方式,在追求我嘛!”這大概也是由於知識分子同聲共氣的緣故了。我問她:“晏波,你怎麼答複司令員的?”

“我隻說了一個字,不!”

我問:“他沒有掏出槍來?”按行伍出身的司令員的性格來講,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隻是指著我的臉說:從來沒有一個女同誌,對他說過不。”

“你呐?嚇壞了吧!”

“倒也不,我對他說:那就從我這裏開始,領教不習慣這種求婚方式的女性。在戰場上我服從你的命令,但現在你問我願不願意接受你的求婚,這不是軍令如山倒吧,對不起,我是可以有權拒絕的。”

“後來呢?”

“他愣了好一會,才說了一個字,好!”

“你呢?”

“我也回答他一個字,和他一樣,好!”

“接下來呢?”

“我敬了個禮,就出來了。”

她做得出來,這個特立獨行的,不那麼隨俗的女性,即使她對加農炮有一百個好感,也會被這種自以為是的求婚方式激怒的。

“出了司令部,跳上那匹白馬,揮鞭而去。”她笑了,“我捅了大婁子了,把加農炮得罪了,不過,我也不在乎,他會把我槍斃了嘛!”

她就是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相信革命是百分之百純潔的人,而且肯為這偉大事業貢獻生命的人,這時候,你很難相信,她曾經是一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大家閨秀,而在我們那些年輕人心目裏,再沒有比她更像共產黨的人了。我們都和她一起等待懲罰的到來,結果,司令員不但沒有收回給她的馬,還提拔了她,不再讓她回到北平做地下工作了。

“這個加農炮!”她這樣議論他。

“這個女同誌!”司令員也這樣談起她來。

我就是她帶我去解放區的,一路上,雖然未經過什麼艱難險阻,那時的國民黨,已是強弩之末,大勢已去,但少不了的軍警憲特的盤查,散兵遊勇的侵襲,流氓無賴的騷擾,和地主還鄉團的攔劫,也足夠讓我們疲於奔命的。特別在過封鎖線,和兩軍對峙的中部地帶的時候,那偶爾的槍炮聲所造成的無端緊張,也足以使我們這些未經過陣仗的小青年夠驚嚇的了。她喜歡冒險,至少我看出她樂此不疲,而且越是處境危殆,她也越是精神百倍。難怪加農炮喜歡她,她隨著他的大部隊,參加過渡河大捷那次戰役,當時,她那一撅一撅的短發,總愛衝到槍聲最激烈的地方,不知被加農炮狗血噴頭罵了多少回,甚至把她關過緊閉。所以,在高粱叢中,在山間小徑,在炮樓附近,在盤查哨口,走在最前麵,真給我們長了不少膽。

從城市來的青年人,哪經過這陣仗。時不時地一驚一乍,自己嚇自己,於是,她嘲笑我們這些半大小夥子:“哈哈,還是大丈夫男子漢呢!膽子沒有針鼻大,幾顆流彈飛來,幾個土匪武裝,真正的危險還未碰上,就把你們嚇得尿褲襠了,真夠出息的。”

死亡在前,生命危殆,她說嘲笑,也就隻好忍著了。

晏波是那種經得起端詳的美,不用裝飾而自然的美,一種說來也許有失階級立場的,純係貴族血統的美。再加之冒險的勇敢性,和她出生入死的傳奇色彩,所賦予她的魅力,是一個很精彩的,如今已不大多見的巾幗英武氣的女人。當然,不是說現在的女人,沒有漂亮的,但凡有出眾美麗的女人,無論在男人眼裏,還是在女人自己心裏,馬上就有一種待價而沽,論斤出售的感覺。美,一旦成為可售品,美的真正價值便失去了。

白濤有一首詩,倒確實描寫了這位充滿羅曼諦克的革命女性。

“生為貴家子,

向往革命黨。

曆險真膽識,

美女不梳妝。”

加農炮向她求婚的事,她隻是告訴了我這個情況,並未征求我對此事的看法。在她眼裏,我們這些被她動員參加革命的學生,不過是小毛孩子,但被流行的英雄加美人的小說模式框住的我,認為這兩個人的組合,不是一個很壞的主意。是啊,像她這樣在女同誌中,也算得上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如果要嫁人的話,嫁誰為好?那時,白濤在追求她,但她好像連考慮一下的可能也沒有,她固然被他吸引,可煩他的華而不實,他的虛張聲勢,他的搶盡風頭,他的過於聰明,聰明到狡猾,聰明到像油缸裏蛋,抓都抓不住。這樣的人當朋友都危險,哪能選他作丈夫呢!所以,他寫了不知多少追求她的詩,她都不屑一讀。然而,命運也會作弄人,她還是嫁給了白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