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3 / 3)

這就是白濤的偉大了,他隻要想做一件事,無不成的。

當然。我們這位動不動拔槍的司令員一紙考卷式的求婚,那種生硬得令人痛苦的強迫命令,從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不死心的追求,也促成了白濤和晏波的結合。不過,平心而論,加農炮是我見到的所謂“土八路”中相當瀟灑英俊的一位。你很難想象八路軍中這一位戴上金絲眼鏡,看起來溫文儒雅的將軍,但他的文化卻真的不高。不過,第一,作戰英勇,第二,脾氣雖然暴躁,但在他不發怒的時候,又出乎意料的對人對事,特別對待知識分子,有一種容讓寬和的態度。

然而,他千萬別發脾氣,把槍拔出來對準誰,總是要讓對方魂飛魄散的。“但誰又是十全十美的聖賢呢?”我勸她,“晏波,他還不失為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如果你在北平,沒有什麼特別的男朋友,如果你早晚總是要嫁一個人的話——”

她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的。

我說:“你的NO,也許說得早了點!”

她擺了擺頭。

很奇怪的,那時的解放區,無論隊伍上,還是機關裏,男女比例是嚴重失衡的,像晏波這樣一位美麗出眾的女性,除了白濤給她不斷寫詩外,竟無其他人敢於染指,連動一動念頭的勇敢者,也沒有聽說過,是很讓人納悶的。我去得比較的晚了,不知以前是不是司令員放出話來,別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還是別人看出這已是司令員的禁區,還是少惹麻煩為佳,誰有膽子和加農炮競爭呀?

我私下請教過白濤,那時我和他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熟悉。不過,他了解到我時常受到晏波的關照,也是他了解她的一個渠道,於是,他告訴我:“這大概就是中國人的自覺性了!誰都長著一對眼睛,就是用來識別方向的。那匹白馬,贈給了晏波,是個非同小可的舉動,是一個強烈的暗示,比貼布告還靈光。不過——”他歎了口氣:“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我也不奇怪。晏波敢拒絕他一次,不見得敢拒絕二次,所以,這婚姻從一開始,就多少有些強迫的成分。這種強迫,對某些巴不得的女同誌來說,求之不得;可對我們這位貴族小姐來說,她是不能忍受這種不自由的。”然後他又告誡我說:“你可千萬不要去和晏波講哦!”

我還真是中了他的計,對晏波講了。

那時,我有些煩這個白濤,一個成天咋咋呼呼,就顯他一個人的能,不管領導怎麼待見他,群眾心底裏是反感他的。後來,我栽了跟頭,吃了苦頭,再回過頭品評這位詩人,不得不服膺他是真正的智者了。他說過,“這是一個強者統治生活的世界,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的,而且許多強者,又都很機器的,既然是機器,就少人性,少人性,你就無法同他用人的邏輯交流,所以,你要生存,你隻有按強者的邏輯,修正自己,而後能反過來駕馭住強者,利用住機器,這才叫聰明,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你隻有一,所以,你就倒黴。”

晏波聽我說了不應該馬上說NO以後,半天沒言語,因為她正在給她的那匹白馬梳理鬃毛,馬很開心,在不停地搗騰馬蹄,而她卻心思重重,因為她拒絕的不是一個普通的求婚者,而是一位相當負責的首長,一位叱吒戰場的猛將,一位說了就算,不算不說的男子漢,碰了她的釘子,不能不估計一下分量。想了一會,她說:“你不能說詩人的想法不對,是不是?”她反過來說服我:“盡管這位詩人的許多話,都是誇大其詞,神乎其神。不過,他有一次對我說,人和人能否生活在一起,在於心靈是不是相通?而心靈能否相通,很大程度上在於是不是有共同語言?而能否有共同語言,又取決於是不是在一個相同的文化層次上?老實說,我對這位詩人很不感冒,但不能因為不喜歡他這個人,連他說得很正確的話,也聽不進?”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對他的肯定評價,這實在是智者做人的一個了不起的地方。晏波長期做地下工作,形成的習慣,不輕易相信一個人,而若是留下來一點不好的印象,是很難改變觀點的。再加之她極自信和極自尊,對這個好賣弄,好表現,名士派,大背頭的詩人,曾經是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甚至當有人問,是誰把他搞到根據地來的?她都保持沉默。是她受組織委托,把這個被國民黨上了黑名單的白濤,通過封鎖線,送入解放區的。可這個詩人,能夠一點一滴下工夫,直到她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以致晏波到最後,不能不嫁給他,連那幢簾子胡同的前後兩進的翰林府,和府裏的一切,和他更加看重的無形資產,都成為他希望得到的一份豐厚的陪嫁,也是人間奇跡。

於是,你就覺得,命運這東西,雖然是無法強求的,但也不是絕對的,注定的無法改變和不可挽回,其實事在人為,隻看你是怎麼努力和爭取了。

可那位真心愛她的司令員,單刀直入的加農炮,哪怕有一點點白濤的圓通,也不至於要耗掉一生在等她了。後來,他率大軍南下,我們則準備進軍北平,等到建國後,他從南方調到中央工作,這時,這兩人已經結婚了。

智者二字,白濤是絕對當得起的。

但錄像帶裏出現的這位短發女人,使得這位智者六神無主了。

我幫老先生把錄像機關了,告訴他,“第一,晏波已經葬身在崩塌的雪崖之下,那些與同一趟去邊疆的長途車上的乘客,其中生還者親眼見她跌落下去的。第二,至於錄像帶裏的那個人影,肯定是你疑心生暗鬼。也許這一陣子你跟穀玉太熱烈了,操勞過度,神經衰弱了吧?第三,如果是晏波,為什麼不跟你打招呼?她這輩子,也就隻有你,是她曾經愛過,又曾經恨過的印象最深刻的人了。”

“最後,老先生,我對你實說了吧,是你嫌寂寞了,要搞些什麼名堂來振奮一下,讓大家別把你完全忘卻,是不是?但求你別玩死亡遊戲好不好?”

“不,作家,你信不信有第六感?我看到這些錄像帶裏的人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不是好兆。如果她活著,該找我而不來找我,那很可怕。如果她死了,來找我用這種辦法,那就更可怕!我覺得,我的死期不遠了,她從牛棚裏逃出時對我說過,要不和她一齊走,那我就永遠悔之不迭了。”

“這和死有什麼必然的聯係?”

“你聽說過欠債要還的故事嘛?我欠她太多,你明白嘛!”說這話時,那種智者的從容,都飛到爪哇國去了。

人能預知自己的死亡嗎?現在真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也許他是智者的緣故,這個目前活得結結實實的老先生,言之鑿鑿地說:“我有一種被索命的感覺,看樣子,大概過不去這個年!隻要我露麵一次,準能發現這個短發人影——”

雖然我被他說得毛骨悚然,但我大聲告訴他。“荒唐——”

智者很當真地反駁我:“我也並不想死,看來,非死不可了。”

要不是穀玉來,我被他這番話說的,也快神經失常了。